今天去看了紀錄片《與我同行》（Walk with me），重點當然是因為我卷旁白的號召力。當然，我對該片的主人公，一行禪師很有興趣，但這部紀錄片與其說講的是一行禪師，不如說講的是梅村（Plum Village），由一行禪師與另一位越南尼姑在法國南部成立的禪修中心與隱修團體，梅村被認為是當今全球最大的正念禪修中心。

看紀錄片的全程我都在犯尷尬癥，感想總結(jié)來說，有些紀錄片就是拍給西方人的心靈馬殺雞，東方人真的看不懂。當然，我并不是要批判一行禪師或他的佛教哲學思想，也不是要批判他所提倡的正念靜觀或者梅村這個團體，純粹是就紀錄片本身而言。

紀錄片從一開始就體現(xiàn)了導(dǎo)演鮮明的個人風格，無休無止的長鏡頭，僧人們的日常生活，剃頭、煮菜，拍攝居室環(huán)境，墻上貼著的合照；念誦日課，剃度儀式等等，對白幾乎為零，只有持續(xù)不斷的背景雜音，偶爾穿插著一兩句本尼朗誦的摘自一行禪師日記的只言片語，而在剝除了上下文和處境，加之佛教與東方元素被現(xiàn)代西方詞匯取代，更加像是在看心靈雞湯。顯然，導(dǎo)演希望透過靜止的鏡頭和漫長的觀察，不加任何解釋，以意識流的形式讓觀眾浸沒到梅村的禪修體驗之中，去領(lǐng)悟正念人生的經(jīng)驗。但是，即使是紀錄片，即使是碎片化影像化意識流的表達，都不代表敘事的缺失是可以理解的。無論什么題材和表達手法，作者必然首先要有他所想要表達的信息，而不能夠是：我憑感覺拍了點東西，你們就憑感覺看吧。

所以，無論如何，總是有那么條敘事的線索模模糊糊呈現(xiàn)出來了。在拍了一組僧人生活群像之后（都不能說是介紹了僧人生活），大約第二部分大約講的是梅村每年最主要的活動，為來自各地的信眾舉辦的退修會，梅村也變得熱鬧起來。大巴運送來一批又一批參加退修會的信眾，停車場內(nèi)停滿了私家車，僧人負責接待和簽到，安排房間和小組等行政事項，退修會之外還有特別的青年組和兒童組退修會同時舉辦。導(dǎo)演拍攝的退修會的群像，是靜觀禪修，僧人們伴隨著西方提琴伴奏吟誦佛經(jīng)，眾人參拜，整個形式倒有點像是基督教的詩班獻唱與禮拜，此外還有講經(jīng)與講座，不過也沒有太多內(nèi)容的交代。

此后，則是午間的步行禪修，一大群人浩浩蕩蕩跟著一行禪師以及僧人們在原野間靜默行走，草坪上還有小型音樂會等等活動。

影片沒有交代這些退修日程的意義與原因，不過是近距離跟拍參與者的表情或者群像。比如在禪修時，人們一張張虔誠平和的面孔，對臺上僧人們那充滿敬佩與摯愛的眼神，當然少不得默默流淚或者嚎啕大哭的橋段。而更多的，則是隨時隨地都充滿愉悅與滿足的微笑，當然一定不能少了充滿童真的孩子們那天真無邪的笑容。

看到這兒，我倒是有些似曾相識之感，如此大規(guī)模的退修會，有條不紊的運作與管理，甚至與會者情緒的掏空，以及在宣泄之后的那種身心靈得到洗滌的潔凈感，僅僅從形式和呈現(xiàn)的景觀上來說，同樣在法國泰澤的基督教退修會，或者是其他宗教甚至非宗教的活動，看上去也差不了多少，這么說剝?nèi)ヒ恍卸U師的正念禪修或者佛教哲學思想，這種暫時隱修的大型活動，其實也不過是西方當代社會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而已。至少在這部紀錄片中呈現(xiàn)的梅村，你很難說，如果沒有西方式的硬件及軟件，而是在一個真正的佛教寺院中；如果不是有中西結(jié)合經(jīng)過有素訓練的僧人合唱，而是真正的佛教僧人念經(jīng)；如果不是在風和日麗的法國鄉(xiāng)村，而是真正在尼泊爾或者印度的窮鄉(xiāng)僻壤；如果不是草地音樂會那樣的弦樂四重奏，而是真正的鄉(xiāng)間生活，是否還能吸引到如此大批的與會者，以及，是否還會帶給他們?nèi)绱舜蟮臎_擊和感受。所以說，梅村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不禁讓人懷疑導(dǎo)演是否重點全錯，僅僅呈現(xiàn)表象，只會讓人覺得，哪一種宗教，哪一種靈修方式更能撫慰人心，其實并不重要也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個人喜好決定哪一種更有吸引力。比如，在當代西方，基督教已經(jīng)過時，東方宗教不過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而加上種種西方元素的包裝，則變得更容易被西方人的胃口消化。

而最后的一部分，導(dǎo)演則記錄了一段一行禪師和梅村僧人去美國外訪的經(jīng)歷，外訪的重點內(nèi)容，大會和退修會只被一筆帶過，大概因為和前文梅村退修會沒什么分別容易讓人審美疲勞。反倒是記錄了僧人探訪一所監(jiān)獄、在市中心靜坐禪修和兩位美國僧人拜訪自己家人的故事，這些片段故事性更強一點，也會面對更多元的文化沖擊，本來我是頗有期待，是否會擦出什么火花，而帶出導(dǎo)演真正的用意呢？而事實上，正是在這些片段，讓人開始看到在和諧的經(jīng)文誦唱之外的雜音，但這些頗為玩味的雜音，卻真的被導(dǎo)演當做雜音處理了。

比如，其中一位黑人女僧人探望她在養(yǎng)老院的父親，據(jù)她說她只能每兩年趁著梅村外訪見父親一面。老父親一見著她就抱著她痛哭，一個聲音輕忽的解釋說這是喜悅的眼淚，而在與家人會面的時候，她的其他幾位親戚都顯得不甚熱情甚至有些古怪，而在女僧人教自己的父親用呼吸禪修的時候，另幾位親戚直接就自顧自玩起了手機。莫非她的家人對她出家的決定不滿？還是有著什么緣由？導(dǎo)演沒有進一步深入挖掘。

而在另一個片段中，幾位僧人在一個游樂場中玩旋轉(zhuǎn)木馬，像孩子一樣高興。結(jié)束之后，他們一定要向旋轉(zhuǎn)木馬的工作人員表示祝福，并且唱了一首詩歌給他。當鏡頭對著這位工作人員的時候，他的表情頗為尷尬，不知道是因為被這些像孩童一樣純真而喜悅的僧人感動到了，還是因為他并不享受這份款待，甚至打擾了他的工作，但又不好意思掃了別人的興致。

僧人們探望監(jiān)獄，這讓我想起一行禪師最初出名正是因為他所推動的入世佛教，莫非這是僧人們社會關(guān)懷的一面？但是，一群居住在法國深山的人，能理解他們所面對的美國囚犯的問題和處境么？在和囚犯的對話中，囚犯更多的是帶著獵奇的心態(tài)了解他們的戒律和生活方式，而他們所能給予的教導(dǎo)，則是告訴他們，要放下欲念，不要渴望那么多物質(zhì)，當你渴望擁有一樣東西，但在真正得到了之后，會不會覺得反而不快樂呢？囚犯們對此沒有給出答案。當然，我猜想，可能監(jiān)牢中的人更大可能性是因為得不到急需的東西和種種缺乏，才變得不開心，才犯罪的吧，他們大多人大概還沒機會體驗過多豐盛的物質(zhì)和欲望帶來的困擾吧？

這幾個片段和導(dǎo)演對全片的處理一樣，蜻蜓點水般幾個特寫幾個鏡頭，一些心靈雞湯一般感人肺腑的對話就完結(jié)了，仿佛這些僧人們的入世也不過是蜻蜓點水?；蛟S我們可理解為，這是一種留白的處理方式，讓觀眾自己去思考體味這些雜音背后的意義？

可是，影片到這里就完結(jié)了。留下一堆疑問，是通篇心靈雞湯和刻意煽情的鏡頭無法消解的。無疑，導(dǎo)演是想凸顯正念在當代社會的重要性，以及正念對人類靈魂的意義，可是，看了半天，我并不能把正念和這些畫面和畫面中的人有機聯(lián)系起來，真正的問題，在于影片中缺乏某種真實。

導(dǎo)演一直在試圖呈現(xiàn)一種真實，他顯然不信任語言和聲音，所以把重心放在畫面之上，他一直采用長鏡頭特寫拍攝人物的表情細節(jié)，大約是希望透過人們的面部表情的真誠傳達出一種真實?？墒牵谡５纳鐣?，沒有人會如此近距離地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一個人，希望從中讀出什么信息來，這種凝視，是一種非常不禮貌，不尊重的態(tài)度。而作為觀眾，透過導(dǎo)演的鏡頭，不停地凝視著每一個人，仿佛正是自己在這里不禮貌地打探著別人，只會感到異常尷尬。

看完全片，我還是不知道一行禪師的佛教哲學是什么，正念是什么，那些信奉正念禪修的人們是怎樣的人。導(dǎo)演不停地堆砌著各種元素和畫面，似乎想要傳達出正念的真相，但最后只是刻奇的拼貼，呈現(xiàn)的是一種branding，把一行禪師和梅村包裝成了一種充滿吸引力的產(chǎn)品，仿佛只要你加入了，你就會像片中人一樣，充滿平和，充滿愉悅，沒有執(zhí)念，沒有煩惱。

所以，我很想知道，一行禪師和梅村僧人們看了這部紀錄片之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他們會覺得，啊，這正是我們信奉我們在做的，還是會覺得，我好像在看一部宣傳片，很像我們的樣子，但并不是我們。

所以我說，有些紀錄片不過是給當代西方社會的心靈馬殺雞，它販賣的不過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而已。

當然，這部紀錄片并不能代表一行禪師，也不能詆毀正念禪修。不僅僅是在梅村，不僅僅是佛教，一行禪師的正念禪修影響了許多不同的宗教和靈修傳統(tǒng)，他的啟發(fā)性與普適性早已被世界肯定。而將東方語境下的佛教哲學闡釋成西方語境下的人所能理解的道理，也正是他功力深厚之處，只可惜，大多人只理解了皮毛。

對我來說，一行禪師的光輝不是在梅村，而是在風起云涌的六十年代。而他之所以在法國建立禪修中心，正是因為被自己的祖國越南政府驅(qū)逐出境，如果只是帶著一群人靜坐禪修，怎么會被政府迫害呢？在梅村，在這部紀錄片中，似乎找不到一行禪師的真實樣貌?；蛟S，這正是最可悲的地方。入世佛教的僧人，本應(yīng)站在世界最edgy的地方，最前沿最危險的地方，以他的信仰影響世界，拯救苦難眾生，而正是因為這種edginess，真正需要他的地方卻容不下他。只有歲月靜好與世無爭的法國梅村，才能容得下如此edgy的聲音和代表，而這里并不真正地需要他。

最后放一張圖，我心目中一行禪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