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環(huán)形的埃特納火山靜靜聳立，只是未到爆發(fā)時。

偏居意大利南端一隅的小島，在地圖上根本找不著，只能夾在撒丁島和西西里島之間求生存。四處的地中海季風常年吹拂，遠方的天幕低垂，海鷗往往迷失于天際線，誰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年年從非洲四面八方而來的難民潮水般涌向西西里、撒丁島和科西嘉島。我們熟悉的莫伯桑筆下《幸?！返目莆骷?，早已被喧囂淹沒。艾曼紐爾·克里亞勒斯的《內(nèi)陸》（2011），所營造的小島生態(tài)，并非我們想象的與世隔絕，抑或寂靜的小鳥天堂。老頭兒歐內(nèi)斯托帶著家人到海邊祭悼三年前消失于海上的兒子彼德羅。

返回的路上，老頭說如果我們不出海打魚，怎么生活。但他的兒子尼諾說你老了，該把漁船拆掉，還值10萬里拉。老頭說船只修修就是新的。尼諾早就不打魚了，專職搞小島旅游，還要拉著侄兒菲利普一起搞。

但菲利普有媽媽茱麗葉塔。媽媽說你總不能一輩子跟爺爺出海打魚，你得學點新東西，旅游也只能在夏季，冬天閑下來怎么辦，我還年輕，我要去內(nèi)陸工作，我們要有新的生活。

菲利普天真地說你有我啊。當然。兒子還根本體味不到媽媽內(nèi)心深處的無奈與寂寞。茱麗葉塔摘下掛在墻上老公的相片，重新裝飾和布置了屋子。他們搞起了家庭旅游，客人住正屋，母子倆則窩在車庫，被逼無奈的生活只能于此。

三個客人都是年輕大學生，跟菲利普一樣，十九歲、二十歲的年紀。菲利普對從米蘭來的女孩莫拉頗有好感，斯特凡諾和馬爾科這兩個小伙則來自帕多瓦。對于這對母子來說，生活令人堪憂，接踵而至的卻是更大的重負。這也是整個小島居民面臨的窘境。

菲利普跟爺爺出海時，與漂流于舢板上一群來自非洲黑人的不期而遇，爺爺俠肝義膽，拼著老命，熱心腸地跳海救起很多難民，其中就有已懷孕的女黑人和她的兒子。

男人救起來，他們一上岸可以跑掉，而懷孕的女黑人即將生產(chǎn)，無法離開，只能安置在茱麗葉塔母子一起。女黑人當晚就生了一名女嬰。翻江倒海的茱麗葉塔說你只有離開，我無法留下你們。自己的事夠頭疼，現(xiàn)在又新添了這么一攤事。

是的，警察借口歐內(nèi)斯托無證載游客，扣留了他的船。沒有船，等于殺了老頭要了他的命。菲利普只能跟叔叔一起在海灘接待游客，出海的游客盡情嗨歌喜樂，他們哪知道居民所隱藏的痛苦。老頭忍無可忍，拉來一車魚倒在警局門口，抗議扣留他的船，警察答應會返還他的船，對于濫用公權力，看來抗爭還是有用的。

夜色下，沒有體驗過愛情的菲利普帶著女孩莫拉駕著小艇私自出海，靜謐之海，本來二人玩的情意汩汩，卻涌來一陣白花花的求救聲，原來他倆再次遇到了苦苦泅渡于海上的偷渡難民。驚慌的菲利普被嚇壞了，他用木槳拍打著企圖上艇的難民，莫拉只有驚呼尖叫。小艇掙脫出逃，留下了海面上無力的點點身影。

第二天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有的死了，有的被救上岸。生命的羸弱與不堪再次擊中了菲利普的心臟。他只能呆望著莫拉背著行李包頭也不回地上船離開小島，傷心的菲利普難受的關起了門，媽媽還從未看過兒子這樣的痛哭。

整天窩在屋子的茱麗葉塔則如坐針氈，怎么辦。生活的空間越來越逼仄。連女黑人的兒子，都要掐死媽媽生下來的女嬰。他對媽媽說，我不會給她吃的，我甚至不想看到她，如果爸爸看到她，肯定會趕走我們。女人看著兒子說，如果他是五年前的爸爸，就不會趕我們走的。茱麗葉塔有點兒驚愕。

女黑人對茱麗葉塔指著地球儀說，我的老公在都靈，我們想去那，我們從遙遠的那（指著戰(zhàn)亂的索馬里）千里迢迢來到利比亞，被關押了兩年，混居一起，那里面什么人都有，飽受蹂躪，還是我老公拿錢給獄警才放我們出來，并買了船票，但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

女人在獄中被人強奸，才有了這個老公還不知道的女兒，這對于她來說背負著怎樣的深重痛苦。即便是強奸，那也還是她自己的女兒，這是無法更改的天義，這也是更大的道義，舍棄她，無疑割了她的肉。只是這樣的悲劇將繼續(xù)上演，不會停歇。一波波的黑色人流，如撒哈拉的沙粒，吹向地中海，哪有個完。

茱麗葉塔理解她同情她，問小女嬰叫什么。她說你叫什么，她就叫什么，她是你接生的。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時間軟化了不堪的心靈。但她必須盡快出海到陸地，前往都靈。島上憲兵盤查偷渡客越來越嚴。好心的歐內(nèi)斯托從兒子那借來了車子，對她們說我們走，內(nèi)陸在等著我們。他帶著茱麗葉塔和菲利普一起，藏好她們后就開著車上路了，但遇到了查崗，只得返回。

等爺爺和媽媽下車后，對生命有了更深領悟的菲利普，一踩油門就上路了，這讓爺爺和媽媽驚呼不已。他開車到海邊，解開船索，引她們上船，然后開足馬力出海。夜色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從天空往下看，海面猶如鋪上了大理石，凝固一體，不可抗拒。這是不息的潮流，人性深處的涌動，也是航向陸地唯一正確的方式。

我第一次聽到“大陸”這個詞，是1972年的秋天，那是一個信息封閉、精神荒蕪的歲月。家人接待一位朋友的親戚，他說他在岱山島上當兵，舟山群島的一個島嶼，離大陸很遠。小小的我，天真地問他有看沒有看過海妖，因為我之前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一位站崗的戰(zhàn)士，晚上看到了從海里爬上岸的人形海妖，跟那個戰(zhàn)士笑著打了個招呼，就下海不見了。他當然笑笑說沒有看到過，但海里的確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是我小時最接近“大海”的情景。經(jīng)過他對大海的描述，便產(chǎn)生有大海，就會有陸地的對應想法。對于我這個遠離大海居于內(nèi)陸的孩子來說，總是想象著大海的奇特與詭譎。如同那些苦苦漂流于海上的難民來說，對于歐洲陸地一樣的渴盼。

2016、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