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王雋/文

 如果把秦淮八艷拍成一個系列，平日里埋頭在書桌上的文人們大約會進一趟電影院。

 

找茬也好，找共鳴也好，總歸是知識分子熟悉的題材，能聽到案頭上常出現(xiàn)的詞兒曲兒，見到豎版繁體文里的老相識們。早先有1991年版的江蘇臺電視劇《秦淮八艷》，也有根據(jù)長篇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白門柳》，但在大銀幕上，也只有最近上映的這部《柳如是》。

柳如是，本名楊愛，后改名柳隱，又稱河?xùn)|君，因讀宋朝辛棄疾《賀新郎》中：“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故自號如是，后嫁給錢謙益（晚明禮部侍郎，文壇領(lǐng)袖，降清后仍任禮部侍郎）。學(xué)者陳寅恪費墨80萬寫成《柳如是別傳》，從晚明到清初，將與她結(jié)交的文人雅士一一列出，旁征博引，以詩證史。

這部《柳如是》，你可以當它是一部平常的電影，也可以看作是吸引你關(guān)注晚明文人生活方式的一個楔子。

晚明文人生活志

用上好的錦箋和方家頂煙舊墨畫沒骨牡丹；由藍顏知己廣發(fā)英雄帖挑選才子；文壇翹楚與名妓同游，春日選花魁，清明辦“寒食文宴”，芒種祭花神……電影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沒想“戲說”，而是用記載在冊的細節(jié)拼貼出江南文人的生活圖景。此外，也將個人和國家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折時士大夫們的選擇，以及這選擇對身邊女性的影響置入其中。

這電影，給文人看，可以玩一場“大家來找茬”的游戲；給非文人看，是普及一下古人的生活方式。

片段一：生意人索某才疏學(xué)淺，玩行酒令抽詞牌時，遇一生僻字，登時語塞。柳如是瞥了一眼，淡然道：“頮，念hui（四聲，音同‘惠’），以水頮面，是洗臉的意思?！彼髂乘旌诡?，不再言語。

瞧，生意人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好混。同志們，順道懷念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吧。

片段二：考取功名上京赴任的陳子龍與柳如是劃清界限，但仍心有牽掛，贈她禮物。陳道：“知道你不喜俗物，這本《戊寅草》我特地請了徽州最好的雕版師傅，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刊印出來?！?br>
《戊寅草》是柳如是的詩集，陳子龍作序且有批注。這是為才女專屬定制的禮物了，跟現(xiàn)在款兒們送出的高級定制服、定制珠寶相比，實在是有情趣得多。

片段三：董小宛出嫁。和寇白門、柳如是喝了離別酒。入夜，冒辟疆才在后門帶一小花轎接她。柳如是拿出煙火為他們慶祝，冒辟疆婉拒，急匆匆消失在巷子口。

人說名妓“謀愛亦是謀生”。此話不假。柳如是嫁給錢謙益時，是青天白日，明媒正娶。這是她在親見董小宛之境況后下的決心。錢面對友人提出的“國破時還與河?xùn)|君談情，是讀書人失德”，仍堅持與柳結(jié)合。雖然后來因錢謙益向清兵投降，柳如是作為錢夫人一起飽受世人詬病，但從歸宿看，柳如是比董小宛要好多了。電影仁慈，沒有表現(xiàn)錢謙益死后她被爭家產(chǎn)的鄉(xiāng)鄰逼至懸梁自盡的慘狀。柳葬于虞山下一孤墳，錢謙益與發(fā)妻合葬。所以，董小宛與柳如是，在大婚當日有不同際遇，然在生命終結(jié)前夕，殊途同歸。

片段四：錢謙益與說客并排而坐。半晌，錢只說：“請帶話，一、不能傷害無辜百姓，涂炭生靈；二、盡快恢復(fù)科舉取士，讓文脈延續(xù)?！?br>
史可法殉國，錢謙益投誠，歷史對二人早有高下之判。但在本片顧問、作家阿城的眼里，“自古父母官在平安時享百姓的福，在戰(zhàn)亂時就要替百姓受辱?！笔房煞舻糜⑿勖珦P州十日嘉定三屠，百姓受苦。錢謙益跪地獻城，一人挨盡天下罵名，卻保一城百姓無虞。在阿城的建議下，導(dǎo)演將這種觀點放在戲里。柳如是有更加大義的觀念，即獻城后自盡，“你殉國，我殉夫”，被錢謙益拒絕，他認為“草木一生，枯榮自有天定，何必要去死?！卞X柳二人之高下，電影倒與相關(guān)記載是相符的。

紀錄片與故事片

導(dǎo)演吳琦，原是央視的口碑欄目《人物》的主編，后來被新影廠廠長高峰招去做紀錄片。高峰從央視里圈走了好些鉆研業(yè)務(wù)、文人氣比較重的導(dǎo)演，除了吳琦，還有《故宮》的導(dǎo)演周兵和頻頻在國際上收獲紀錄片大獎的梁碧波。

有一場錢、柳宴請阮大鋮的戲，想加一幕柳如是唱阮大鋮寫的戲曲，吳琦像回到做紀錄片時期一樣去尋找資料，最后在中央戲曲學(xué)院一位老教授家里，找到了《春燈謎》、《燕子箋》的民國影印本，帶著詞去蘇州昆劇院找人譜曲，便有了那場戲。

好在有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打底，為吳琦省去了查閱史料的時間，卻也因為先生詳細的考據(jù)，讓他不得不選取柳一生中與幾位重要的名士交往的段落?！拔覀儽仨毶釛壴S多好故事。因為時長有限，資金也有限?！?br>
本片肯定不是紀錄片。但在視聽語言與結(jié)構(gòu)上還是甩不掉紀錄片的痕跡，對高潮段落人物情緒的把握也欠妥（錢柳在投河殉國上的分歧）。你可以把對電影本身的點評暫置一旁，畢竟在文人電影缺失的當下，難得有一個大銀幕作品愿意帶你回顧中國文人最后的好時光。

最不像宣傳片的宣傳片

看完此片，誰會想到這是常熟市和中央新影合資拍攝的地方文化宣傳片？

常熟的文化部門與廣電局非常開明，從最開始立項就沒把主題局限在諸如“改革開放”等套路上，只求做出“江南氣”。

他們原本想將常熟人錢謙益作為主角，但在主創(chuàng)的建議下，改為浙江嘉興人柳如是。在創(chuàng)作上沒有像多數(shù)地方官員一樣亂彈琴，給予了創(chuàng)作者最大的自由。若說有任何的意見，那只是在錢謙益的選角上，領(lǐng)導(dǎo)們不太認識原先導(dǎo)演推薦的臺灣話劇演員金世杰，而改用臺灣老牌偶像、息影多年的秦漢。

南征北戰(zhàn)的吳琦和他的朋友們總結(jié)道，在江南做事容易些，是因為文化長官們大多有文化?！读缡恰防锍霈F(xiàn)的匾額出自常熟一位官員之手；博物館里幾十萬一把的老椅子，搬到片場當?shù)谰?；要尋找劇中女主角的書法手替，一招呼便來?0多個能寫“柳體”的女孩子……總之，江南遍地風流，此話不假。

     整個影片細節(jié)做得到位，而且也有江南那細雨綿綿，靡靡之音的感覺。 可能和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對于滿清入關(guān)的描寫有些刻意的回避，并有意把這件事情歸結(jié)為改朝換代，自然更迭。更是讓一個群眾演員來打圓場說“我們老百姓不管誰當皇帝，看明朝和清朝斗像看戲一樣。”
     確實，中國人不在意皇帝是誰，可并不代表他們就一點立場和信仰都沒有，中國人信家族，信祖先。明亡亡的是整個華夏民族，在異族的鐵蹄下，這個曾經(jīng)華美儒雅的民族遭受了千年未有的變革，甚至于面目全非。
     誠然，很多江南的地區(qū)或明朝的大臣因為希望茍生，或者存有保全家人朋友性命的欲望而投降清朝。陰險的滿洲八旗利用者漢人的孱弱，妄圖徹底擊碎因華夷之辨而根植于漢人心目中的優(yōu)越感。他們用剃發(fā)易服這種野蠻的強制手段徹底改變了華夏族延續(xù)幾千年的外型特征。最為注重文化傳承的華夏族瞬間般喪失了與祖先的相似性，華夏的根基從視覺角度發(fā)生了嚴重的動搖。再次，清王朝的文字獄更是切斷了華夏族的氣節(jié)和已然順應(yīng)時代而進步的漢文化及其訴求。他們再次把華夏拉回了等級森嚴的框架中，并且這一次，加上了前所未有的奴性氣質(zhì)。
     終清一朝，多少見風使舵和善用手腕的小人，軟骨頭，漢奸當?shù)溃嬲姓x感和人文主義關(guān)懷的士大夫多歸隱山林。無數(shù)起義都破天荒地打著恢復(fù)前朝的口號，無論明朝有多么腐朽。這樣的滿清還能祈望他有所作為嗎？中國近代的積貧積弱到底是“幾千年封建沒落的制度”還是因為滿清的特殊性，我想答案不言而喻。
    歷史煙云散去，即便是主旋律的籠罩下，我也不認為應(yīng)該將歷史模糊地甚至歪曲地處理。 華夏族需要文藝復(fù)興，需要找尋根基和凝聚力。這并不影響它在現(xiàn)今的社會與其他族群的求同存異。
    歷史一直都在，任何為了滿足當前利益而對歷史做出的篡改只會在千年后，被后人當做又一段貽笑大方的歷史。
     

一、
第一次到南京，慕名去夫子廟閑逛，舉目看來，不是李寧特步班尼路，便是小吃火鍋咖啡館，與全國各處商業(yè)步行街一般無二。正略有失望之時，忽然前方一片開闊，莊正的文廟前坪，高聳的牌坊上高書四個大字——“天下文樞”，而前方，一條極秀美的小河如玉帶般橫亙。河上有小舟泛波，河邊有游客駐足。再往前趟步走過一個步行石橋，一線灰磚白瓦的仿古建筑聳立岸邊，不經(jīng)意間瞥見“烏衣巷”三個字，頓時，六朝古都、金陵故國的滄桑感撲面而來。
秦淮河，自然是秦淮河。只有這天下第一等的風流地，才當?shù)闷鸾习氡诘奈拿}所在，才襯得出八艷名伶的絕代情仇。
亂世出英豪，末世出忠臣，文臣武將們自有他們的舞臺，可唯有南明的亂局中，幾個女子搶去了世人的目光。
秦淮八艷中，李香君有血染桃花扇的剛烈、董小宛有素手調(diào)董糖的可人，陳圓圓更是讓她的男人沖冠一怒，用美色顛覆了天下，但我始終認為，柳如是才是最有故事的那一位。
所以一代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在建國后創(chuàng)作極不自由的年代，在自己眼盲體衰的晚年，用十年時間撰成心血之作——《柳如是別傳》。河?xùn)|君的魅力，在身后三百年又讓另一位大儒沉醉。
二、
電影《柳如是》的誕生，并不是那么商業(yè)化的產(chǎn)物。出品雙方是央視新影制作中心和江蘇常熟地方政府。比起寧、揚、蘇、杭這些人杰地靈的江南名邑，常熟算不上名人輩出，最為知名也最具話題性的，無非錢謙益與柳如是的故事。
于常熟，這是一次對地方文化和旅游的宣傳，前幾年，當?shù)卣殉赓Y將二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拂水山莊和紅豆山莊修葺重建，顯見對此早有規(guī)劃。于新影中心，卻有些像一篇命題作文。
沒有了那么強烈的票房欲望，反倒有了更多藝術(shù)的施展空間。導(dǎo)演沒有采用戲說的態(tài)度——雖然那樣會有更多的空間來安排各種觀眾喜聞樂見的八卦和囧事，而是嚴格的以《柳如是別傳》為基礎(chǔ)，節(jié)選出一代名妓柳如是一生中或閃光、或凄涼的重要片段，用散文般的敘事節(jié)奏，講述出雖然有些碎片化，卻又串起大歷史的優(yōu)美故事。
比起導(dǎo)演和編劇，我更想把最高的禮贊送給本片的服裝、美術(shù)等技術(shù)性工作者，他們的努力體現(xiàn)在那一件件充滿時代韻律的服裝上，體現(xiàn)在一件件不無古樸氣息的道具布景上。晚明的生活氛圍被很好的搬入影片之中，也讓《柳如是》成為華語電影中為數(shù)不多的在細節(jié)上無可挑剔的作品。
全篇以節(jié)氣分段，串起柳如是傳奇而壯闊的一聲。節(jié)氣的變化，似乎昭示著人生如四季輪回，枯榮自有天定。從幼時的落入教坊、習(xí)得一身取悅他人的本領(lǐng)；到輾轉(zhuǎn)風塵，名動秦淮。奪魁花榜狀元；對陳子龍，她雖是錯付真愛，卻又不失為慧眼獨具；而對錢謙益，盡管年紀懸殊，可兩人卻是以文交心，忘年真戀，相扶相沫，在亂世中茍度殘生。
在她個人命運的沉浮間，明清兩朝更迭的大歷史猶抱琵琶，卻又脈絡(luò)清晰。電影并未刻意渲染戰(zhàn)爭和異族入侵的鏡頭，但主角身上每一次命運的轉(zhuǎn)折，已經(jīng)昭示了時代的變遷。錢謙益跪門獻城與削發(fā)蓄辮，漢家天下和儒學(xué)道統(tǒng)轟然傾塌，而他的出仕、入獄，盡管輕描淡寫，有心人卻大可結(jié)合史料，讀出當年時局的驚心動魄，和個人在其中的身不由己、浮萍隨波。
中國自古不乏青樓才女，如李師師之輩，讓九五至尊也成為了入幕之賓。柳如是雖然才情縱橫，詩文俱佳，但更讓她聞名的，卻是其獨立、自強和愛國的一面。按照現(xiàn)代語境，柳如是無疑具有女權(quán)主義傾向。她雖然淪落風塵，但卻全無煙花女子腌臜自晦的舉動，反倒因這個身份而少了禮教的舒服，如同男子般與名士交往，博得秦淮艷名。同是秦淮八艷，她絕不愿似董小宛般，深夜偷偷一頂紅轎送入人家府中，而定要光天化日，明媒正娶。她也不需像寇白門那樣，用一場奢靡高調(diào)的婚禮向全城叫囂，她只要自己的男人才高八斗，再加上用心待她，于心足矣。
至于被傳頌至今的愛國情操，我倒以為可以以這樣的角度理解。飽讀詩書的柳如是，從不將自己視為纖弱女子，而以儒教弟子自居。換句話說，她信奉的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所以在國破家亡時，她才比丈夫更加視死如歸。月下投江成為千古佳話，而連帶著讓錢謙益的“怕水太涼”成為千古笑談。
其實錢謙益貴為東南文宗、東林黨魁，又是南明朝廷的禮部尚書，顯然他需要考慮的東西，比柳如是要多得多。數(shù)百年來，他背負著貪生怕死的罵名，在不少影視作品中，甚至成為了襯托柳如是大義凜然的丑角。但他不是侯方域，他的軟弱和妥協(xié)，有著正當?shù)睦碛?。開門獻城，是為了避免如揚州般的血流成河，出仕異族，是為了文脈延續(xù)。當然不可否定，錢有著貪生怕死的考量，但之后他暗資陳子龍，力勸鄭成功，拋卻家財與一張老臉，為抗清奔波，也算是將功贖過，可以抹去那一段失節(jié)的罪孽了。
有人說，陳寅恪老先生寫《柳如是別傳》，看似以柳為主角，其實他真正想寫的，卻是錢謙益，是一代知識分子在國破家亡之際的選擇與境遇。此說不無道理，若說陳以錢自寓或自嘲，也算恰如其分，至少二人都有著相似的貧病而亡的結(jié)局。但影片的最后，卻選擇抹去了錢、柳二人的終篇。那種英雄氣短的悲歌，或許確實與全片的氣質(zhì)不甚吻合，但電影在柳如是一段蓋棺定論般自白后戛然而止，卻顯得有些倉促和不完整。特別是引發(fā)較大爭議的“穿越式結(jié)局”，不但明顯看出對《步步驚心》的模仿痕跡，也讓觀眾大感不倫不類。
我揣測，導(dǎo)演的意圖或許是想表達“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多滄?！钡臍v史變遷感，這種表達方式卻很是值得商榷。但不管如何，《柳如是》這部投資不大、陣容也算不上鼎盛的小眾電影，已經(jīng)帶給我足夠的驚喜，也為那些看似豪華的大片上了一課——不是只有從大處著手才能 成就好電影，從小處著眼，將細節(jié)做精，才是經(jīng)典誕生的不二王道。

如何用電影呈現(xiàn)一段復(fù)雜的歷史，如果按陳寅恪那樣用細致縝密的考據(jù)功夫來做肯定是不行的，那就只好發(fā)揮想象力極盡虛構(gòu)之能事。但虛構(gòu)的重點在哪兒，如何虛構(gòu)，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做法。所以，它與當時的真實歷史是兩碼事，我們只能就電影本身的表現(xiàn)來談。

為了讓紛繁復(fù)雜的歷史清晰地呈現(xiàn)，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做減法，不用太多刻意的描繪，而用“對比”這簡單的方式就讓人物性格更加明朗。于是，在這部電影中，處處可見“對比”之處：
1、陳子龍與錢謙益的對比。這部電影的定位是商業(yè)片，那就必須照顧普通觀眾的口味，將柳如是與陳子龍、錢謙益的愛情作為主線，時代、戰(zhàn)爭、亂離只是作為背景。陳子龍雖瀟灑飄逸卻畏懼人言，錢謙益滿腹文章又挑戰(zhàn)世俗，一個年輕，一個年老，柳如是對二人均情深義厚，讓人感慨。后期錢謙益與大木（鄭成功）又形成對比，一個對清廷俯首稱臣不能滿足柳如是做梁紅玉的心愿，一個誓死抵抗與柳如是的大節(jié)心心相映。
2、柳如是與青樓姐妹的對比。剛出場時，青樓姐妹在眾文士面前極力表現(xiàn)，柳如是端莊矜持卻最終贏得花魁。在愛情中，柳如是的堅貞氣節(jié)、女性意識的覺醒又是導(dǎo)演格外推崇的，這在錢謙益以正妻之禮迎娶柳如是一節(ji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為對比，前面是柳如是在青樓的姐妹夜晚出嫁，新郎官畏畏縮縮、姐妹們大失所望心情復(fù)雜的情節(jié)。
3、錢謙益與當時文人、高官的對比。在眾多文人雅士在青樓觀看女子表演定級別時，錢謙益卻在獨飲悶酒大喊“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與錢謙益同時期的人物著墨并不多，但他們面對風雨飄搖的大明江山，承擔愛國責任與樂享兒女私情的對比無時不在，他們成為錢謙益抉擇時的對照。如錢謙益獻城后，阮大鋮略帶傷感地請他做當世田橫立志抗清，之后又通過茶館老板之口道出阮大鋮的結(jié)局：降清后做了大官又被殺——錢謙益抉擇的復(fù)雜性凸顯了出來。

說到此處，突然感到，這部電影雖然想表現(xiàn)柳如是的女性意識覺醒，但電影的結(jié)果讓是讓觀眾尤其是男性觀眾在消費柳如是，幾個床戲鏡頭倒沒什么，但錢謙益將酒倒在柳如是的裸背上用布滿胡須的老嘴舔舐、在柳如是裸背上作畫，這不可能是歷史中錢謙益的性趣，而恰恰是導(dǎo)演刻意或者強制加進去的消費品。另外，柳如是給水兵鼓舞士氣，用的理由是敵軍將戕害美人，自古英雄愛美人，官兵們都是英雄所以要為了保護女人奮勇殺敵——讓觀眾一方面受到氣節(jié)的鼓舞，另一方面得到意淫的享受。它表面上是想做女性獨立自由的文章，卻逃不脫男性主導(dǎo)的審美意識的牽絆。

結(jié)尾的穿越情節(jié)更是我不能接受的，這明顯是流行電視劇的橋段，大有狗尾續(xù)貂之嫌。

高中時買了一本書叫做《她們謀生亦謀愛》，那時對明末秦樓女子的狀況很感興趣，書里有寫到柳如是。

柳如是，輕念這個名字，婉轉(zhuǎn)在口齒間就有種悲哀的尾音，也許名字就是一個讖語，在她決定改名字那天就是。

書寫得并不好，記得一個人評價這本書，說：“作者不是作為一個歷史記錄者，而更像是書中人物的姐妹，替她們忿不平，譴責男人。以為自己是當事人，而沒有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書寫故事，也沒有明白歷史的無奈和它的必然性。”這個評語非常準確，以致我一直都想找到一種方式，更像是歷史呈現(xiàn)的方式，直觀地展現(xiàn)給我看——明末江南商女的離恨和抉擇，士大夫的矛盾和情感。我想看水鄉(xiāng)的漿慢慢蕩慢慢蕩，蕩出我不知道的隱情密謀，我想看歷史不停轉(zhuǎn)不停轉(zhuǎn)，轉(zhuǎn)到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每一個皺眉和哽咽。

然后我等到了《柳如是》。

董小宛在夜晚出嫁時，柳如是對冒辟疆說：“不如我們放煙花炮竹” 冒答：“夜深人靜，還是不必了吧?！?柳如是的盈盈眼波里已經(jīng)猜到董小宛的結(jié)局。但是花轎起，人背面，她還是執(zhí)拗地點起了煙火，青色熏煙中笑靨如花：“去吧，去吧，你托付的男人不能許你一個美好結(jié)局，就讓姐妹為你扮一個花燃炮響的婚禮”。秦樓女子的默然和離索，別人不懂，只有她們互相最懂。物傷其類，那一刻，柳樹下，黑夜中，就是這部電影最耐人思索的畫面吧。

那天是她最幸福的一天，嫁船上被人擲下的白菜葉，是所有人的不明白和自己的明白，聰慧如她不悲不喜，宛然看著身邊的男人。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懂他，欺她嘆她笑她罵她都可以，都可以不聞不問，只要他懂。

“你不怕，我出身青樓，辱沒門楣？”
“你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
“你不怕，世道險惡，人言可畏？”
“我不怕”
牢獄里柳如是掉下淚來，新婚那天她不信，這一天她信了。沒有什么是不可以違背的，除了命運。大的命運譬如國家都是如此，小人物的命運又能如何？這恐怕是她最后自縊的根本原因。面對甲申之變，面對嘉定三屠，面對國祚移轉(zhuǎn)，她只有無奈地順從，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她不能要求別人什么，她只能冷眼看著巨變發(fā)出無力的吶喊卻絲毫不能抗爭。她曾是那么驕傲，那么要強，她要在秦樓女子的婚禮上以匹嫡之禮嫁出去，她不要蒙頭要讓所有人看到是她柳如是光明正大地嫁出去。她要在城破之日投河殉國，她要私濟軍款給抗清軍士，她可以做很多努力，但是最可悲的是明白這種抗爭無力而且無用，卻執(zhí)意要去面對失敗的心情，面對最愛的男人一敗涂地被人侮辱的心情。

所以她才原諒他，所以她才愿意和他相扶到老，世道已經(jīng)是如此險惡，為何不活得美滿點，活得盡興點！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在柳如是心里，只要一顆紅豆便夠。

在中國，愿意將視角探向明末的顛沛流離國破山河，愿意精致地打造服裝與首飾，一點一點還原明末氣息，愿意靜靜唱著昆曲緩緩輕彈古琴不造作的作品，已經(jīng)不多了。揚州十日、云間三子、南明朝廷、攻復(fù)南都，退守臺灣......有多少電影愿意講這些，愿意頂著不賣錢的風險向觀眾普及這些？真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所以女主角一會兒董潔的頷首一會兒徐靜蕾的揚眉，主人公頻頻讀錯的字詞的音調(diào)，結(jié)局畫蛇添足的莫名其妙，都在欸乃一聲的愛恨情仇里稀釋成平淡。我想學(xué)一學(xué)柳如是的心胸氣節(jié)，想學(xué)一學(xué)柳如是的了然開闔。因為這些全部都會在歷史的洪流里，沖刷成沙灘上棱角殘破的貝殼。

當柳如是唱著“小樓睡起倚云屏”，衣袂下吹起裊裊清風，我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柳如是，都已沒有關(guān)系。

    我向來喜歡閱讀傳統(tǒng)文化名人的故事，面對著成天充斥熒屏的各種蛋碎穿越宮斗古裝劇，就總在想我們有這么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可供取材，為什么編劇導(dǎo)演們對這些兼具思想性和觀賞性的寶庫礦藏棄之不顧呢？后來每當我再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都會及時打住，相信很多朋友都會有我這樣無比糾結(jié)的心態(tài)：一方面既希望那些故紙堆里的美談佳話落實到真真切切的鏡頭畫面，另一方面又擔心鑿得太實破壞了文字帶給我們的想象空間或是白白毀了歷史人物的傳奇性又令自己大失所望加痛心疾首。我看過的影視劇不多，但就我知道的以文人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劇觀之，基本上大部分都給白瞎掉了。于是我們的心靈就受到了創(chuàng)傷：與其讓那些令人神往的背影被白瞎掉，還不如讓他永遠留在紙面上。
    所以過去我總在心里吐槽這些電影的主創(chuàng)人員為什么不能拿出足夠的誠意、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嚴謹?shù)目紦?jù)精神來對待這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以為只要能稍稍摒棄一點以商業(yè)利潤為旨歸的功利目的和以搏出位奪眼球為手段的庸俗趣味，就應(yīng)該能夠創(chuàng)作出雅俗共賞的、有內(nèi)涵有精神有美感的文人題材影視之佳作。但后來我在慢慢思考過后，發(fā)覺這個問題可能遠沒這么簡單。且不考慮現(xiàn)實政策、市場、拍攝條件等種種因素（作為一介業(yè)外人士的我也不懂），僅從文人故事這個題材本身的特質(zhì)來說，如果要改編成影視劇，就可能有許多局限處讓創(chuàng)作者們覺得掣肘，以至于棘手。也先不考慮能不能夠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與那些大文豪氣韻神似的演員（而且就算找得到，似乎每個觀眾對人物的理解也會不同），就說說這文人故事本身的一些特點，決定了它在被改編為影視劇時會有諸多為難處。
    我們先得知道古代文人生平研究的成果是怎么得來的。同樣作為一介業(yè)外人士，我就來妄談一點自己粗淺的認識。我覺得文人生平研究有點像畫畫，先勾好輪廓，再逐步上色，但與畫畫不同的是，這色彩能不能上得完全就不好說了。比如說某文人在二十四史里有傳，那么就可以依據(jù)該傳記為他的人生勾出一點大致的輪廓，但是因為這些傳記都過于簡潔，只能勾出生平中的一些重要節(jié)點，而更多的細節(jié)，也就相當于畫的上色，就要靠各代的筆記雜聞和對他本人的作品研究來補充。而要更好地理解這些人物的事跡和思想，從他本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入手是非常之重要的，這大概就是陳寅恪先生在為柳如是作傳時所采用的“詩史互證”的方式。但是這對拍電影就造成了兩個問題：一是這些文學(xué)作品在電影里要怎么表現(xiàn)？它們對人物心態(tài)、思想和處境的理解非常重要，有些經(jīng)典佳話甚至就是直接建立在作品之上的，可這些作品又往往是很有技術(shù)壁壘的詩詞歌賦，于是怎么辦呢？把它們念出來嗎？好像很多影視劇都是這樣來處理的，但是這也要以詩詞比較易懂且與具體故事情節(jié)聯(lián)系得十分緊密為前提，還要在電影里穿插得恰到好處，要不電影就給整成詩詞朗誦會了。如果是那些具有意象化抽象化特點、抒情意味濃厚又沒有具體本事的詩詞，比如柳如是在與陳子龍戀愛時寫的那些傳達她幽微心曲的小令，那真是不好表達，如果再加上點令今人頭疼的典故啥的，那就是念出來都沒法了啊。但是這些東西對深層次地理解文人的心路歷程和人生況味那真是太重要了，我們在書本上了解他們時就是通過這些作品建構(gòu)起了腦海中的觀感，但是電影似乎只能把這類詩詞抽象地融會在自己的影像風格上，不過這對于沒讀過作品的觀眾實在有點流于虛幻啊。
    第二個就是文人生平故事的連貫性可能不是很強，我們看到的只有他們?nèi)松幸恍┳罹实钠?，比如那些耳熟能詳?shù)恼乒拭勒?，如果真拍成電影我想任何一個編劇都不會放過，但這些掌故就是他們?nèi)松幸恍┥⒙涞墓?jié)點，也許掌故與掌故之間還缺乏內(nèi)在的很直接的聯(lián)系，不像偵探故事那樣每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觀眾看起來就會覺得缺乏一以貫之的快感，從而覺得情節(jié)破碎，矛盾推動力不強。我想導(dǎo)演也不可能把這些掌故分別拍了然后就簡單粗暴地拼接成一部片子，畢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啊，那這中間的時間空白點總該適當?shù)匮a充補充，交代交代吧。于是這又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一個是交待這前因后果不能篇幅太長喧賓奪主，只能點到即止（尤其對于電影來說），但是具體情事的脈絡(luò)又相當復(fù)雜，要交待得比較靠譜就要多方顧及，于是這就造成了一些朋友所說的《柳如是》情節(jié)切換頻繁、生硬又比較破碎的問題。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我覺得《柳如是》的信息量是相當大的，里面其實涉及了晚明很多重要的歷史人物，但他們大多數(shù)在電影里都只出現(xiàn)一兩次，對于我這種有人臉識別障礙的人來說，往往還沒分清楚他們誰是誰這個片段就過去了。就算我自以為還是讀過些柳如是故事的人在觀影時都覺得會有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的地方，更何況那些對柳如是了解不多或是完全不了解的朋友，看起來真有點云里霧里的。不過我倒是比較理解導(dǎo)演的難處，或許對于真正的天才來說這不會成為障礙，但就我個人看來，這確實是個難點啊。你說這些情節(jié)不交代吧，本來電影就已經(jīng)把故事簡單化線條化了，再這么弄文化意蘊肯定得大打折扣。講吧又講不深入，觀眾又覺得條理很混亂。就算是這樣，不了解柳如是故事和那段歷史的人可能還是不能真正理解片子中的一些情節(jié)，比如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又主動上門拜訪錢謙益的深層原因，比如如是目送小宛婚轎遠去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再比如絳云樓大火對中華文化意味著什么，個中深意可能真得對晚明才姝和明末清初史有個比較全面的了解才能體會得到。二是這填補空白的許多具體細節(jié)和對話之類的又要靠編劇自己來推想來創(chuàng)作，于是大家又可能覺得YY成分過多，臺詞不對味。
    人們常常說電影就是敘事的藝術(shù)，能不能在有限的時間里把情節(jié)脈絡(luò)安排得井井有條又讓人覺得意蘊無窮，可能真的取決于創(chuàng)作團隊的功力吧。不過，我覺得所有這些“問題”或許正是導(dǎo)演將本片定位為“文人電影”的原因所在，也許我們并不能用慣常劇情片的思維來理解這種電影，它或許就像吳文英的詞一樣，意象化抽象化跳躍化，雖被人斥為“七寶樓臺”，但七寶樓臺也有自己的絢麗奪目之處，那就是有更多的空白可以留給我們自己去涵詠去體味。
    其實我覺得像這種以傳統(tǒng)文化為基的電影，只要對傳播人文精神能起一點正面的作用，哪怕只是喚起了我們心中對美感的一點向往，即使不算成功，也應(yīng)該超過及格線了，不必過于苛求?！读缡恰防锏膫鹘y(tǒng)文化元素，比如園林、服飾、詩詞、昆曲、古籍之類的東西還是比較好地傳達出了那個時代的韻味，就沖這點來說，我覺得就是值得肯定的。
    一點淺見，還啰里啰嗦的，各位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