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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大佛普拉斯》| 記一場滬上游擊戰(zhàn)放映
——向本次放映的組織者們致敬！
2月4日凌晨，《大佛普拉斯》在滬開票后很快下架。之后，主辦方主動刪除了放映資訊，直到放映前一天才私下告知放映場地。期間數(shù)次憂慮此次放映的可行性，好在如約成行。當日抵達場地，取票處，簡潔利索的地下接頭式對話：“是看《大佛》的嗎？”“是的。”入座后，主辦方心口不宣強調(diào)觀影注意事項，放映才正式開始。
《大佛普拉斯》注定是部有意思的片子。畫面尚未映出，導(dǎo)演就主動曝露敘事者身份，用詼諧的國語口白提示觀眾：接下來你們看到的只是一場戲，并申明之后還會時不時出現(xiàn)口白。畫面映出，一列只三五人組成的送葬隊慢吞吞路過熒幕，黑白、懶散、落魄。不知此行送葬的主人公是誰，看樣子是不知名的小人物，影片即從這里開始講述底層邊緣人物的命運。
黑白與彩色，社會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兩極
電影整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直接了當，以黑白畫面和彩色高清畫面，區(qū)分開底層小人物和上層大人物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
在黑白銀幕上晃來晃去的，是白天在送葬隊打鼓，晚上在葛洛伯（Globe）佛像工廠兼職門衛(wèi)的“菜埔”；每天撿破爛為生的“肚財”；照看游戲機廳兼便利店“洗門”（臺語很像7-11）的伙計“土豆”；住在海灘廢棄哨亭臺，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全片只一句臺詞“逛一逛”，也始終都只在逛來逛去的“釋迦”。四人彼此相識，時常來往。夜里，肚財常去佛像工廠找菜埔小聚，帶著便利店剔舊處理下來的便當，和不知從哪搞來的色情雜志，打發(fā)時間，聊以慰藉。
一次，百無聊賴的二人偷來了葛洛伯（Globe）佛像工廠老板黃啟文“Kevin”的行車記錄儀，彩色高清的世界在觀眾眼前/耳邊同步開啟了：我們看到日理萬機的老板Kevin不是正在搞妹，就是在去搞妹的路上。奔馳車里生動的難以名狀的聲響，極大滿足了肚財和菜埔的窺淫癖，同時也印證了他們對財富和權(quán)力的想象，“阿不然咧，只有開賓士車才能搞到妹啊”；當看/聽見老板在和更大的人物通話時不得不低聲下氣賠笑示好的樣子，二人不得不感嘆這高深莫測的權(quán)力游戲，“哇塞厲害哦，翻臉比翻書還快，啊想不到你也會有這種裝龜孫子的時候哦”。
行車記錄儀特殊的第一視角，滿足了小人物暫時篡奪權(quán)力地位的幻想。盡管止不住對權(quán)力的羨艷，但本性質(zhì)樸，深知自己無法翻身的肚財和菜埔本來也就止于這種無傷大雅的窺淫，不想某天卻意外直擊了Kevin對情人葉女士的謀殺。奔馳車里傳出和往常不同的恐怖聲響，黑暗中一路駛向葛洛伯（Globe）佛像工廠，在未完成的巨型佛像面前，我們看到Kevin在奔馳前，殘忍地連續(xù)重擊葉女士，葉女士掙扎之余一把扯下Kevin的假發(fā)片，最終死亡。畫面切回第三視角，誤入政治權(quán)力暗箱，了解真相后兩人臉上的恐懼、忌憚一覽無遺。
大佛中的尸體，斬斷最后一線生機
謀殺案，將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兩端的底層和上層世界緊密地扭結(jié)在一起，也將宗教問題帶入進來。 Kevin將葉女士尸體藏進大佛內(nèi)部后，獨自一人連夜完成了佛像最后的焊接。第二天，便邀請佛家法師一行前來驗收。師姐就佛像面部提了細致入微的建議：“下巴再兜一點，兩邊眉毛好像有點不平”，卻被地方代表高委員警告：這樣下去，那今年的佛會就改到明年辦了。師姐便不再作聲。數(shù)次極具儀式感地互道“阿彌陀佛”后，口白淡淡說道，“整個工廠好像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氛圍里，原先坐著的人站起來了，原本站著的人動起來了，每個人都開始為大佛的修建而出力。”蒸汽騰騰的佛像車間里，工人們狂熱地趴在佛像上修整趕工。
佛像本作為宗教信仰力量的具象化，普適性地承載著世人無法言明的精神寄托，和一定的道德行動律令。然而，當不明真相的工人被“阿彌陀佛”感化而奉獻自己，意外目睹謀殺案的肚財和菜埔，卻捅破了宗教政治權(quán)力的彩色表象。深陷底層，游走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一心向往的政治權(quán)力，一度尊崇的宗教信仰內(nèi)部竟如此黑暗，金光閃閃的大佛內(nèi)部秘密地藏著一具女人尸體。人們互相傳誦的“阿彌陀佛”，“大佛慈悲普渡眾生”，此時便顯得極其偽善。一切出路都被堵死，一切出口都通往暗處，重重碾壓之下，斬斷了小人物所有的生機。那晚，兩人在門衛(wèi)室白白坐了一夜，“沒人知道他們在想什么?！?/p>
天亮之后，肚財和菜埔前去“洗門“找土豆幫忙，土豆找了自己在中正廟當廟公的大伯給他們祭改。踏進極簡主義風格的中正廟，兩人只感到宗教信仰的可笑和無力。獨自飄零一世倒也無妨，菜埔只憂慮自己年邁的老母親。他怕自己今后出什么意外，就想托付沒心沒肺的小叔幫忙照顧母親，卻反被騙去300元。口白說，“即使被騙300元，菜埔也不恨小叔，只是唯一的親人也這樣無情對他，菜埔覺得很心寒?！倍秦攧t在第二天意外死亡，沒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據(jù)說是酗酒駕駛摩托被撞的。但肚財并不會喝酒。聽說去世前，他去看望了曾經(jīng)照顧他很久的會面菜店老板娘，老板娘照例做飯給他吃，但誰也沒想到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頓飯。之后，他晃晃悠悠走到海邊廢棄的房間，看見一個人坐在那里，身旁晃蕩著一根繩子。肚財明顯感覺到那也是一個受困之人，他感到同情和憐憫，也深知無法給予什么幫助，只問了一句：“有困難呢？”那人沒有、也無力作答。
大佛之下，只聽見眾生皆苦的悲鳴
影片中，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似乎總有能力感知到同樣深陷困境的人，盡管自身難保而無法給予幫助，唯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小人物之間的溫情和體恤，是如今被權(quán)力政治裹挾的大佛，最初的悲憫之心的余溫，也是影片對殘酷現(xiàn)實的回溫。同樣，小人物偶爾也有彩色的夢，肚財熱愛抓娃娃，覺得“抓娃娃很治愈啊”；還有那輛被漆成粉紅色的摩托車，極具浪漫主義和人情味。
小人物為數(shù)不多的彩色片斷，在其被符號化了的黑白世界中，原本將是我們了解他們的真實入口。然而可悲的是，更深層次的眾生皆苦就在于，人與人之間終究無法彼此理解。直到肚財死了之后，菜埔才第一次走進他家。那是一間“飛艇”模樣的房間，堆滿了從娃娃機抓來的玩偶，墻上貼滿了雜志剪影。出人意料的浪漫，和平日里的模樣極不相稱。菜埔這才意識到，其實自己根本不了解肚財?！半m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空時代了，人類可以搭乘太空船到達月球，但卻沒辦法看穿每個人心里的宇宙?！?/p>
同樣，囿于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大人物們，他們的對話和關(guān)系，都始終受制于這一權(quán)力關(guān)系，他們比四處游蕩的底層小人物更深刻地嵌入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之中。Kevin在和大人物通話時也得低聲下氣賠笑示好，所謂光鮮亮麗的大人物形象，還得靠著假發(fā)片才得以自我確證。肚財和菜埔一邊羨慕上層生活，一邊卻也深諳這個道理：無論什么人一天也只能吃三頓飯，睡一張床。沒人能完全逃脫困頓、孤獨的生活處境。愈是如此，愈沒人有那個閑工夫去了解他者，也妄談為他者所理解。每個人都成了實實在在的單子，身上罩著厚厚一層膜，獨自飄零在這世上，困頓、孤獨、是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的悲鳴。
“現(xiàn)在社會講究公平正義，但他們的生活中并沒有這四個字?！辈贿^也沒人真正在意小人物的遭遇：他們沒有身份，不知從哪來要去往何處，沒有一張照片記錄過他的面容（肚財?shù)倪z照還是土豆從警方視頻中截圖得來的），只有當扭曲的尸體被警方圈上記號人們才會注意到：哦，這里有個人死去了。飄零一世的肚財，只有同樣是底層小人物的菜埔們才會記得。一行簡陋的送葬隊伍，有一搭沒一調(diào)的“友誼地久天長”，插科打諢之下的沉痛哀悼，小人物特有的儀式感。而同一時間，佛像修繕完畢，恢弘繁復(fù)的佛教法事正在進行中。
紅木桌下的秘密：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性別暗礁
除了大佛之外，女人是另一個將底層與上層普遍性地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男人的欲望和需求，無論什么階層的男人都渴望紓解，身處底層的肚財也不忘搞些N手色情雜志和菜埔分享。女人自古以來都是男人的欲望對象之一，然而，導(dǎo)演在影片中埋得更深的，也正是性別政治這座巨大暗礁。
電影中，作為欲望對象的女人被牢牢鑲嵌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不同位置，作為政治權(quán)力附屬的具體物件，和財富一起，成了渴望權(quán)力的小人物的幻想和投射。女人不再僅僅是欲望對象，更是財富和權(quán)力的象征。行車記錄儀開啟的上層彩色世界里，以代號身份出場的奔馳車里的女人們，是輔佐老板辛勤開車的重要伴侶，也是老板身份地位的象征：大膽直接的“Gucci”，想去美國留學(xué)的大三女生“Cindy”，試圖挽回Kevin并期待和他結(jié)婚的“葉女士”，她們的音容笑貌通過極具特色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們和小人物眼前。同時，在小人物黑白的現(xiàn)實世界，和導(dǎo)演口白的敘述中，女人的影子更是無處不在，新來的特助，經(jīng)常在地方代表高委員的紅木桌下搞什么秘密；高級洗浴會所里，藝術(shù)家、董事長們的標配就是左擁右抱的美眉。對肚財和菜埔等小人物來說，享有財富權(quán)力地位的男人才能搞到妹，這也完全符合他們對權(quán)力的想象和憧憬。
導(dǎo)演黃信堯曾回應(yīng)，這樣處理并非刻意物化女性，只是客觀呈現(xiàn)當今現(xiàn)實情況，或許也正說明了問題。影片中的女人始終是漂泊的，流動的，在暗處的。她們只短暫地出現(xiàn)在大人物的奔馳車內(nèi)，?？吭邝詈诘乃淼郎钐?，或是在幽長通道盡頭的秘密會所里。她們面目模糊，只有簡約的代號式名稱，說得最多的都與性有關(guān)。那位葉女士一度想在Kevin身上尋找安定感，最終卻落得死亡的結(jié)局。她們也會想象自己的前景，比如去美國讀書，但女性小人物的命運始終緊握在權(quán)勢者手里。肚財和菜埔原本只想無傷大雅地窺淫老板奔馳車里的香艷橋段，卻在見證葉女士的死亡后立刻清醒：因為他們和這個死去的女人一樣，到頭來終究無計可施。
從這個角度來看，影片中的女人才是真正悲慘的小人物，在權(quán)貴者眼里，她們從未被真正看見、了解，更妄談關(guān)愛或尊重；在同樣是底層小人物，理應(yīng)團結(jié)起來，互相幫助或關(guān)懷同情的男性小人物眼里，她們始終是被誤解的：暫時性身處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看似離財富權(quán)力很近，因此她們甚至會被認為是既得利益者。若繼續(xù)如此下去，或許女人才永遠是社會中最底層的一群人。
阿不然咧？你我都是小人物
影片除了Kevin，其余大部分角色講的都是臺語。從小人物嘴里說出來的閩南話（包括很多臟話）極具臺南本土人情味，更彰顯出一股野蠻的強韌生命力，盡管赤貧游蕩一世，無力改變命運，卻始終緊緊扎根在這塊土地上，盡管偶爾會混淆當?shù)乇憷辍跋撮T”和7-11。而Kevin的國語和英文，此時聽上去不僅偽善輕佻，更有股流離失所的孤獨之感。導(dǎo)演的口白部分帶動了相較松散的影像敘事，調(diào)侃的口吻削弱了小人物悲慘命運所帶來的現(xiàn)實沖擊，時刻不忘提醒著觀眾，這只是一出戲。影片同樣值得稱道的，是由林生祥全程創(chuàng)作的電影配樂： 除了為地方代表高委員和老板Kevin創(chuàng)作的“紅木桌下的秘密”，“跟著董事長去沖浪”，電影中每個小人物也都有自己的主題曲：“肚財?shù)呐笥选保安似业目嘀浴?，“釋迦的預(yù)感”，“有困難呢”……小人物的人生旋律通常有一調(diào)沒一調(diào)，歪歪斜斜，卻異常溫情動人。在聲畫的一弦一動之間，我們每一位觀者儼然就是這些底層小人物。
謀殺敗露后，葛洛伯（Globe）佛像工廠老板Kevin走進從未涉足的門衛(wèi)室，和菜埔點到為止地約談，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句是：“最重要的就是平安”。當然了，對小人物來說，身處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底端，能吃上飯活著就已是萬幸，哪來閑心想別的呢？放映結(jié)束后，主辦方再次略帶歉意地強調(diào)此次觀影的注意事項，讓人聯(lián)想起影片最后佛像里傳出的幾聲驚悚的“咚，咚，咚”：有什么在那里？電影散場，觀眾們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有序從影院側(cè)邊小門離場，一場游擊戰(zhàn)式的放映平安結(jié)束了，而你我每一位小人物的命運卻仍在漆黑中飄搖。
END
——首發(fā)微信公眾號：小把戲去沖浪——
2 ) 大佛普拉斯：佛像肚內(nèi)的眾生
通向死亡的肚財?shù)搅吮税?，而通向眾生的大佛傳出異響。這響聲到底是葉女士的回光返照，還是也如坦途積水，海邊羅漢這樣的魔幻一筆？
第一個要說的就是導(dǎo)演講故事的方法，《大佛普拉斯》很難被歸為某一確定類型的影片。影片一開場導(dǎo)演就跳出來告訴觀眾，我要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不過在這個故事進行中呢，我還會時不時地跳出來講兩句。接下來，導(dǎo)演還真的擔負起了旁白（Voiceover）的責任，而且影片中旁白作用豐富，不只有解釋甚至劇透性質(zhì)的回扣前情和預(yù)告后事，還有和角色對話的部分（肚財抓娃娃），甚至還有解釋創(chuàng)作背景的部分（林生祥編曲“跟著董事長去沖浪”，甚至解釋了曲風偏西部的原因）。這種手法看起來和《死侍》中很像，但是很明顯在大佛里這種講故事的風格意涵更為豐富，而不只是間離和突出喜劇效果。
在故事進行中，導(dǎo)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這些角色是戲中人，各位眼前看到的是一個故事，它和現(xiàn)實是剝離開來的，而這一形式又天然地和劇情走向相符。片中“窺視”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這種窺視是在欲望驅(qū)使下，需要隱秘地去完成的，甚至對窺視者而言是成癮性的。肚財（陳竹升 飾）和菜埔（莊益增 飾）的生活就從窺視老板黃啟文（戴立忍 飾）的行車記錄儀開始改變，他們從偷看老板買春或偷情的記錄開始，直到發(fā)現(xiàn)了老板殺人的事件。當他們在窺視記錄儀的時候，我們這些觀眾和導(dǎo)演一起正在窺視著他們的生活。同時，這些所謂底層人民，低端人口在平時是被社會和大部分人忽視的群體，正如“面會菜”招牌上沒有了“面”字，甚至在肚財蹊蹺死亡之后，他的遺像只能使用社會新聞中被捕的照片，一方面講了這一人群在物質(zhì)極端匱乏下荒唐的生活，另一方面更講明了他們被大眾誤解的程度，正如同肚財被按在地上掙扎的表情作為遺像的反差。到最后這個人的消失不會引起任何的波瀾，大眾記憶中的他只是一個被警察逮捕時反抗的拾荒者，連密友菜埔也是在肚財死后看到他抓的娃娃和居住的太空艙才更了解他，人與人隔膜至此。
因了導(dǎo)演阿堯這種講故事的方法，影片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既不是我們經(jīng)?？吹降目啻蟪鹕顮畹谋甲吆籼枺骸熬染雀F人！”，也不是故作精英姿態(tài)虛情假意的人文關(guān)懷，但是這種敘事風格卻更拉近了觀眾和角色的距離，也調(diào)節(jié)了敘事的節(jié)奏。旁白要慎用，在此前有豐富紀錄片經(jīng)驗的黃信堯?qū)а葸@里，旁白不失為他一種獨特的個人風格。在我看來導(dǎo)演眼里這個故事本身其實并沒那么重要，故事里有兇殺的部分，但講的不是善和惡；故事里宗教元素比比皆是，可導(dǎo)演沒有板起臉布道訓(xùn)誡；故事里有對權(quán)貴的嘲諷調(diào)侃，導(dǎo)演也沒有條分縷析去批判“吃人”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深層社會原因。這樣看來整部電影的故事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導(dǎo)演想透過這么一個現(xiàn)實中帶著魔幻的故事來講出人活著的道理。這也是我看到的主題：佛像肚內(nèi)的眾生。
宗教崇拜或偶像崇拜這個事情，是繞不開的，剛剛和臺北的朋友明鏡通話，她還沒看過這部電影，她說在臺灣各種新興宗教規(guī)模發(fā)展壯大之勢正盛，甚至大學(xué)校園出現(xiàn)各種宗教成立的社團，進行布道宣講。在社會宗教氛圍漸濃的情況下，導(dǎo)演在影片中也試圖分析和解構(gòu)精神信仰和功利主義下的盲目崇拜。信徒和師傅們見佛像參拜，卻不知佛像肚內(nèi)藏的是葉女士的尸體，肚財和菜埔發(fā)現(xiàn)兇殺案后惶然失措（又一諷刺，因發(fā)現(xiàn)真相而驚慌）去中正廟尋找解脫（十分功利主義的方法），在緊急時尋找最具象化的實物企圖用最簡單的辦法暫離苦難，可這并不是真正自我解脫的方式。導(dǎo)演在影片中也多諷刺，比如老板黃啟文格調(diào)不高（葛洛伯之譯名便可見一斑） 和權(quán)貴政客勾連，玩弄女人甚至動念殺人，但是卻包裝以“文創(chuàng)藝術(shù)”還給護國法會制作大佛塑像。還有和黃啟文車震的混血美女Gucci讓黃叫她Puta，導(dǎo)演講這詞在西語里和Bitch同義，但是發(fā)音和Buddha易混，一個佛陀，一個蕩女，還真是諷刺。另一處在師姐和大師傅來檢查佛像建造進度時，大家口中呼號“阿彌陀佛”但是從議員到葛洛伯（Globe音譯）老板都隱藏著自己的心機，就連看起來正直的師姐也是迷于大佛的肉身法相，倒也不賴她給黃啟文留了著相的破綻。
不過導(dǎo)演也不是只有打破沒有構(gòu)建，在片里有兩個角色值得注意，一個是沒有名字沒有臺詞的男人，他極其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肚財拾廢品的海邊破房子里，不論肚財怎么搭話想要幫助他，他始終一言不發(fā)，需要注意的是在這里配樂《有無》的主旋律開始響起，在這部配樂比較克制的影片中明顯的旋律出現(xiàn)，再配上這樣一個神秘的人物，恐怕不只是為了體現(xiàn)肚財“助人為樂”的好品德，我認為更有宗教性的隱喻在這里，其實還讓我想到“少年派”里海難之后天光大亮顯“神跡”的片段。而且這個角色的外形也和佛陀有些相像不是嗎？（著相了，收回這句。）
另一個角色是全片下來只有一句話的釋迦，名字首先引人注意，釋迦，是個法號吧。再有他出場時的介紹方式，導(dǎo)演跳出來說，這個人是張少懷，在這個故事里名字叫釋迦，他只有一句臺詞“我就隨處轉(zhuǎn)轉(zhuǎn)”（大意）。這寓意還不夠明顯嗎？全片唯一可以跳脫出故事（宇宙）的角色，使用的是本名，而且他的這句詞，換成“如來如往”有何不可。這樣跳出來看，整個故事其實就像鏡中鏡，一眾角色不論階級地位都深陷其中，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肚財菜埔生存艱難，口無遮攔，窺探他人，黃啟文老板對議員巴結(jié)諂媚，躲避糾纏的葉女士，懼怕露出禿頂真容（殺害葉女士時四下無人，仍怕假發(fā)脫落），甚至葉女士來找黃也是早有預(yù)謀，或是逼黃啟文離婚扶正自己，或是索要財物補償。眾生皆苦，陷于輪回糾纏。而釋迦，是跳脫的，我想也是導(dǎo)演的大佛所指。水的寓意也十分重要，在肚財?shù)乃驮崧飞希娙送挥雎吠痉e水不可前行，這可是十分魔幻的景象，導(dǎo)演這時候又出來講話了，可能肚財不需各位還身在鏡中的角色相送了吧，肚財可能已達彼岸。
最后要說到結(jié)尾了，結(jié)尾精彩呀，先是一段交叉蒙太奇交代大佛運往法會會場和肚財送葬之路，此處沖突和諷刺都出現(xiàn)了，通向死亡的肚財?shù)搅吮税?，而通向眾生的大佛傳出異響。這響聲到底是葉女士的回光返照，還是也如坦途積水，海邊羅漢這樣的魔幻一筆，導(dǎo)演沒有給出明確解釋，這也是結(jié)尾的妙處。在我看來，彼時大佛已修造完畢，內(nèi)部應(yīng)當是密閉窒息的空間，從完工到運往會場時間也不會短，葉女士如果真的被封于佛肚生還希望微乎其微。何況導(dǎo)演鏡頭里也沒有交代黃啟文到底有沒有把葉女士投身佛陀身內(nèi)，這事只有活著的菜埔知道了。
那么最后的敲擊聲該怎樣解讀呢，如若不是葉女士復(fù)生，那么這讓誦經(jīng)聲都停止的敲擊聲必是有所意指，這聲音來自佛肚內(nèi)部，或為眾人頓悟之聲，或為眾人迷惑之聲，亦或為另一隱喻，即鏡中眾生皆困在一處，不論貧富貴賤，皆解脫不得，就算四處奔突，也不過撞的是響聲大作，最終若不看破還是困于佛肚不得脫身。結(jié)尾字幕起后在廢墟中撿色情雜志看（生活如舊）的菜埔如此，投尸葉女士的黃啟文如此，畫像被鋪上房頂遮雨的議員如此，騎著粉色電驢的土豆也如此。眾生糾纏，困于佛肚，解脫與否和社會規(guī)則（「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後壁」）、身家佛派地位也全無關(guān)系，就看你活著的道理。
Ps：這部電影彩蛋眾多，比如片中葉女士全名葉如芬正是監(jiān)制之一的名字，再比如高委員，似是呼應(yīng)立法委員高志鵬。組內(nèi)的人在電影中有這樣Trick的部分，讓懂得暗語指代的觀眾會心一笑，這才是彩蛋的正確用法吧。漫威那種片子結(jié)束后出來一段博君一樂的片段我愿意叫它片花好嗎？
最后送上我很喜歡的主題曲《有無》——林生祥
3 ) 「有錢人的世界你看，果然是彩色的」
那代表欲望的彩色里，有一摸就濕的女大學(xué)生，有停在引擎蓋前的、燈紅酒綠的「紫禁城」夜總會。
肚財是撿垃圾的，菜埔在工廠做保安。
[大佛普拉斯]前段，肚財拿著快過期的咖喱飯，到警衛(wèi)室找菜埔看電視，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電視壞了。
他嘴里嚕嚕蘇蘇，罵了句「靠北」，突然眼前一亮，要菜埔去偷老板行車記錄器里的卡，回來當電視看。
這是一部黑白電影，只有行車記錄器里的畫面，是彩色。肚財盯著，揚了揚下巴，說：
有錢人的人生你看，果然是彩色的。
雖然，儀器拍不到車內(nèi)的畫面，但對菜埔和肚財而言，能聽見聲音，已十分可喜。
喘息聲是在做愛，吮唆聲是在舔「麥克風」，一句「是是是」，暴露老板見到大佬，就變龜兒子。
窮人想象富人的校園生活，催生了[小時代]；想象富人的性生活，催生了[五十度灰]；想象富人的日常生活，便有了[大佛普拉斯]。
當然，最后一句，是褒獎。
片中，黑白是窮，彩色是富，來回轉(zhuǎn)換，將富人和窮人的世界區(qū)別開，也暗示后者對前者的向往。
這樣的手法，它不是第一個。
01
壹百年前，就有人這麼拍
1903年，埃德溫·鮑特拍了[火車大劫案]。
說兩個強盜偷偷溜上火車，將乘客的錢財細軟搶奪一空。然后，跑到草原分贓，最終被警察擊斃。
是黑白片，改編自美國一個真實事件。
那時，彩色電影還沒出現(xiàn)，鮑特便以手染的方式，給某些場景上了顏色，成影史最早手染電影。
據(jù)說，這種方法需大量人力，耗時又費心，也因此，鮑特只拍了11分鐘。
和[大佛普拉斯]不同。
到底是一百多年前的片子，說叫「色彩運用」，但完全稱不上是有意識的表達，只是簡單的描述存在。
所幸，1932年，「特藝彩色(Technicolor)」技術(shù)誕生。
又稱特藝七彩，利用彩色濾鏡、三棱鏡、三卷黑白膠卷，同時紀錄三原色光，再進行沖印和染色，即可用普通放映機播放。
最初應(yīng)用于好萊塢拍攝。
于是，導(dǎo)演們紛紛放棄制作黑白片，也覺不出來，電影里若有黑白和彩色切換，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直到1939年，[綠野仙蹤]上映。
女主叫桃色絲，不慎被龍卷風卷入空中，落地以后，來到一座翡翠城。
在這里，她遇到?jīng)]有腦子的稻草人、缺少心臟的鐵皮怪，膽小如鼠的獅子，大家攜手同行，一路披荊斬棘。
當時，彩色電影突飛猛進，席卷整個好萊塢。[綠野仙蹤]被認為具里程碑意義。
片中的黑白畫面，是桃色絲的現(xiàn)實生活。彩色畫面，是她的夢境。這是影史首次有意識地運用色彩。
自此，電影人開始咂摸黑白和彩色。
1945年，希區(qū)柯克拍了[愛德華大夫]，全程黑白，唯結(jié)尾一抹紅，像傷口呲出血。
那是一位精神病院長，拿槍對準了英格麗·褒曼的頭顱，突然，又將槍口轉(zhuǎn)向自己，扣動扳機。
霎時間，空中冒出紅色火光，刺目得緊，是人間與地獄的界線，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象征，驚心動魄，意味深長。
無與倫比的希區(qū)柯克時刻。
從那時起，一部電影若有黑白和彩色交織，終逃不過兩個寓意，一個是時空，一個是情緒。
02
世間有情緒萬種，妳是壹種
何寶榮后來總是想，他和黎耀輝之間的裂痕，究竟從哪里開始的呢？
那天，他們一個臥在床上，對一盞畫有伊瓜蘇瀑布的臺燈抽煙。一個站在鏡子前，用左手摳墻縫。
然后，抽煙的說，「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p>
剛才還明黃旖旎的世界，瞬時只剩黑白，暗示下一場離別。不管了，就要把這黑白披在身上，糾纏，動情處，床單也在呻吟。
后來，黑白伸到公路上去。
他們坐在車里，攤開地圖，想找到燈罩上那塊瀑布，可惜迷路，吵架，終于分手。
你看他們的名字，多有意思，一黎一何，可不就是離離合合。
再見面時，是探戈酒吧，黎做服務(wù)生，穿黑白西裝，笑迎賓客。然后看見何。他被人打，嘴角泛腫。
醫(yī)院走廊，黎陪他坐在長椅上，聽他沉默，聽他再一次說，「黎耀輝啊，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果不其然，下個鏡頭是彩的，打了黃光，蘸著春色。
多年前，喬治的世界也是這番模樣。
他和男友生活了十六年，那時酒吧初遇，沙發(fā)上對坐看書，庭院中親吻，世界無端有柔情萬種。
后來，男友車禍身亡，萬種顏色盡褪，只留黑白，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是悲傷的情緒。
但昆汀從不這樣想。
黑白的罪惡之城，黃色是金錢權(quán)力、下流腌臜，紅色是妓，也是暴力。
妓有一張圓床，是妖嬈魅惑的紅。英雄與惡徒搏斗，流下鮮紅的血。黃色怪物奸殺、食人、滿口謊言，像嘔吐物和嬰兒的尿布。
是罪惡的情緒。
然而，在黑澤明的夢里，紅與黃是希望。
他走在梵高的畫里，放眼皆是黑白，了無生趣，抬頭一個碩大的太陽，是梵高孤苦寂寥的心里，裹住的沉甸甸的熱。
于是，他情不自禁摘下帽子，像信件末尾的「此致、敬禮」。
最難忘的，是那只騷哄哄的黑天使。
她本已嫁為人婦，卻在那事上得不到滿足，壓抑到洞底時，無可救藥地愛上一位納粹軍官。
黑白，是被澆熄的火。彩色，是重新燃起的欲。
燒到極點時，她渴得不像話，心甘情愿被軍官按下頭顱，埋在他兩腿之間，長長短短，近了又遠。
03
時空如亙古長夜，妳是破曉
那年初秋，太陽張貼在瓦藍的天空。
一掛馬車從山路上跑來，套了兩匹紅馬，一匹鐵灰，斑斕，拖出一排轍印，敲打著進了三合屯。
好多人都聚在屯頭，說是接先生。
招娣也在，特意穿了紅布衫，看見先生寬肩長腿的，縱身一躍就跳下馬車。對視時，他目光清澈，她心頭一熱。
他們結(jié)合生子，她織布，他教書。多年以后，他成了糟老頭，死了，心臟病，還趕上一場鵝毛大雪。
瓦藍的天，紅色的馬，是過去了。黑白的炕，黑白的臉，才是此刻。
彩色與黑白，是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時空。
就像馬小軍的青春。打架、拍婆子、溜門撬鎖，肚里憋著壞，是被荷爾蒙裹住的少年。
二十年后，人到中年，滿世界都是黑白。他和朋友坐在白色的凱迪拉克里，喝酒碰杯，緩緩駛過長安街。
彩色與黑白，對應(yīng)青春與中年。
世異時移，他終生再沒可能尋回青春的幼稚與無知。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陽光燦爛」四個字。
辛德勒一直忘不了那個紅衣女孩。
克拉夫正在屠城，他站在山頭，視野里都是黑和白，直到看見那一身紅。
不顯眼的，卻是影史最刺目的，獨立于戰(zhàn)火之外，和身后的難民與軍官隔開，分明屬于和平年代。
還有那位患了色盲的少年。
失色的城市于他而言，不過是一臺黑白電視機。
他看不見斗魚身上鮮活明亮的顏色，那和城市一樣，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可以放心大膽地調(diào)低這黑白電視的音量，然后，開著機車到處走，不回頭。
除此，便是[碧海藍天]里的黑白回憶，[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里，彩色的比利。[超脫]里黑白色的過去，[巴黎戰(zhàn)火]中的彩色新巴黎。
還有[大佛普拉斯]。
肚財和菜埔透過行車記錄器，聽見了老板狗屁倒灶的風流事。
那代表欲望的彩色里，有一摸就濕的女大學(xué)生，有停在引擎蓋前的、燈紅酒綠的「紫禁城」夜總會。
有錢人的世界你看，果然是彩色的。
黑白與彩色，是新舊、貧富，過去和現(xiàn)在，夢境與真實。但無論如何，總有一邊，是另一邊的心之所向。
總有一邊，覺得自己窮盡一生都是亙古長夜，望見對岸，才算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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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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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表面是情欲，內(nèi)里是政治
如果不是去年3月份自駕環(huán)臺灣島，我不會相信《大佛普拉斯》里底層人的生活條件會是那么簡陋。
事實上，不僅僅是東部的花蓮和臺東這種區(qū)位導(dǎo)致的經(jīng)濟不發(fā)達地區(qū)荒蕪了大量公路兩邊的住宅和商鋪，即使是臺中這樣文化地位較重的城市，也缺乏經(jīng)濟活力，更不用談基礎(chǔ)建設(shè)了。在臺北，普通上班族家庭的生活也無法維持往日的光鮮——越來越多的家庭將自家的房子空出一間出來做民宿賺外快。
太平洋上的“寶島”，由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疊加，在國際上無法為自己發(fā)聲。
臺灣，就是影片中所有女性形象的合集。沒有完整的姓名，只有——葉女士、Cindy、Puta或者Gucci這樣的指代；性（政治）上沒有主動權(quán)，甚至沒有正式的交合地點，只能在野外或者隧道臨停角落的Benz里；向往著美國，但沒有能力抱緊美國的大腿。
能離開的人都離開了臺灣，不能離開的人在這里行尸走肉，逐漸麻木，對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政治）逐漸麻木，本土小士多Savon和Seven傻傻分不清。
臺灣，也是影片中的流浪漢釋迦，名字模糊，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流浪。即使是流浪者，也盡其所能將自己的住所整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
情欲，僅僅是“精英”的游戲，對底層人們來說只是勞作之余后的八卦話題，底層人永遠只能通過行車記錄儀聽到和腦補，只能通過丟棄的雜志看看，在他們的生活里，性是不存在的。
影片表面上談的是性，實際談的還是政治。
至于大佛和法會上唱誦的《金剛經(jīng)》，應(yīng)該是導(dǎo)演的私貨——表面上的法相莊嚴，實際承載了多少不堪，《金剛經(jīng)》里對有無的論證和五濁惡世貪嗔癡盛行也是一組諷刺吧。
說來說去，也還是政治。
5 ) 大佛肚中的赤裸生命
在看過《大佛普拉斯》后，不少人都把它和2016年鐘孟宏的影片《一路順風》作起比較。把《大佛普拉斯》和《一路順風》放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兩者從攝影（鐘孟宏化名的中島長雄），剪輯（賴秀雄），美術(shù)指導(dǎo)（趙思豪），到演員（納豆、莊益增、陳以文、林美秀、還有戴立忍），甚至劇照攝影（劉振祥）等創(chuàng)作班底的相似，更是因為他們都把鏡頭對準“小人物”和“大老板”，以及其中的幽默、荒誕和暴力。
土氣 vs. 洋氣
《大佛普拉斯》導(dǎo)演兼編劇黃信堯曾坦言鐘導(dǎo)對本片的影響 [1]，但從影片的頭一分鐘開始，阿堯的口白就讓人領(lǐng)教了導(dǎo)演獨特的風格。說起來，比之《一路順風》里不同身份之間關(guān)系的復(fù)雜（國語、臺語、粵語、甚至泰語——從角色所持的語言上就有所反映），《大佛普拉斯》所呈現(xiàn)的世界要簡單、明確得多。如果仍然試用“語言”概括的話，那一面是操臺語的臺南鄉(xiāng)鎮(zhèn)中的無名者，比如主人公肚財和菜埔（“肚臍眼”和“蘿卜干”的意思）；另一面是使用英語或者至少想和這種洋氣的話語扯上關(guān)系的人，代表當然是黃啟文“Kevin”和他的葛洛伯（GLOBE）文創(chuàng)藝術(shù)中心。
臺語的土和英語的洋，在讓人忍俊不禁文字游戲中，也區(qū)分了所代表的人物們鮮明的分離狀態(tài)，生活困頓的肚財、菜埔等人是游走在社會生活之外的“邊緣人”。邊緣人引發(fā)的荒誕和笑意，是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他們?nèi)杂灭ゐさ纳殡s志、報廢的便利店便當、彩色的行車記錄儀畫面……試圖和世界保持聯(lián)系。而在另一邊呢，雖然Kevin不過是鄉(xiāng)下工廠里造佛像的小老板而已，就像金坷垃“來自American Shengdiyage”的經(jīng)典段子一樣，“葛洛伯”媚俗的戲仿也令人發(fā)笑。但當“I studied in New York”這句咒語靈驗時，金錢、女人隨之而來。就連被男性像衣服般換掉又換掉的女人們，葉女士和Gucci、Cindy、瓦樂莉，中文名和洋文名的下場都截然不同。
“等我有了錢”，看過老板得意人生的菜埔說，“我也要找人幫我取個英文名字?！泵痔粒\即差之千里，和黑白 vs. 彩色畫面一樣，仿佛成為自始自終“土和洋”兩個分離的階層之間力量懸殊的一個注腳。
也想成為Seven的洗門
當菜埔搞錯洗門和7-11便利店的時候（7-11在臺語的簡稱“Seven”和“洗門”音相似），林生祥的樂迷大概會想到專輯《我莊》中的那首《7-11》。林生祥用客家話的“洗碗，一個碗”的諧音去讀“Seven-Eleven”，和影片中的橋段異曲同工。這歌唱的是小鎮(zhèn)里開了家7-11，便利店“上山下海又包山包?！保U費購物無所不能。但它24小時燈火輝煌的全能型角色，又和村莊樸素自然的作息格格不入。林生祥最后不無諷刺地唱道：Seven-Eleven我等介新政府 / Seven-Eleven我等介新故鄉(xiāng)。[2]
連鎖便利店進駐鄉(xiāng)鎮(zhèn)，象征著由消費主義和現(xiàn)代都市精神的“入侵”，它的明亮、潔凈、有序和高效，伴隨著更高的成本和售價，成為整個社會消費的主流形態(tài)之一。便利店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從此，或和藹或乖戾的雜貨鋪老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不斷復(fù)制粘貼的連鎖便利店，模式的可復(fù)制性也是資本擴張和全球化所追捧的。有主流就有邊緣，就像上海煙紙店的消亡一樣，它幾乎不可能和便利店（背后永遠更新更快更好又更個性的消費主義）相抗衡，在并不發(fā)達的鄉(xiāng)鎮(zhèn)更是如此。
少人問津的“洗門”只能在隔間里做賭博游戲機生意，作為邊緣力量的最后掙扎。洗門的土和Seven的洋，暗示了舊與新兩種秩序的角力。歌曲中用“洗碗”去調(diào)侃它，影片中則用臺語和洋文的對立來表現(xiàn)，并且發(fā)展出邊緣人群像和掌握權(quán)力的體面人之間，一觸即發(fā)的矛盾。林生祥（包括老搭檔詞作者鐘永豐）對臺南客家鄉(xiāng)鎮(zhèn)的觀察描繪和臺南非客家人的黃信堯不盡相同，但某種程度上《大佛普拉斯》所講的故事和前者是呼應(yīng)和連貫的。從兩種文本中也折射出臺灣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這也是作為客語音樂人的林生祥為臺語片的《大佛普拉斯》配樂卻沒有違和感的原因之一。
巧合的是，歌曲《7-11》的末尾電吉他奏響了驪歌《送別》的旋律，恰好和《大佛普拉斯》開頭不成調(diào)的送葬隊伍重疊了。仿佛送走了田園牧歌般，重人情但又有些封閉的小鎮(zhèn)，經(jīng)歷改頭換面，繼續(xù)講述 “工商社會，時間寶貴”的故事。同處“工商社會”的我們，也感受得到城市生活的指南針并沒有讓所有人都過得更好，趨利和消費的欲望卻著實讓所有人神魂顛倒，畢竟洗門也是想成為Seven的。
如果社會的發(fā)展仍值得肯定，并且人和土地關(guān)系的松綁帶來了自由的契機。那么《大佛普拉斯》展現(xiàn)的暗面則是功利邏輯的狂飆和機會平等的神話。如果模仿能帶來成功，嘗到甜頭的總是某一群特定的人。比如說高委員，從街頭運動者變成永遠懷抱女人的投機政客。再比如留洋歸來的Kevin，通過他這個小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家”和掌權(quán)者的聯(lián)合，不僅保證財路還有不少艷遇。雖然詩人鐘永豐提到過，參選議員的臺南黑道，其實干精神和凝聚力都比學(xué)院出身的政客強。但我們無法也毋須證實兩位既得利益者的夸張形象的真實性，想想大陸這里類似的領(lǐng)導(dǎo)和商人就好了罷。
和體面人相分離的邊緣人，并沒有作出對立的姿態(tài)，他們?nèi)绮萁嫒缦N蟻，他們存在，卻不被當真。誰不羨慕闊綽的生活？但肚財和菜埔自己也深知不可能，他們唯一能做的無非是“偷看董仔漂丿”（偷看老板瀟灑把妹[3]）來消遣。他們窺視到了如表演般浮夸的情欲，看到了人情關(guān)系的惺惺作態(tài)，看到了生活中無聊的巡邏和奔波。但影片暗示了這種窺視致命的危險性，他們更看到了權(quán)力的黑暗面：為了自身利益可以打破一切界限。Kevin不想讓葉女士的威脅滋生事端，便謀殺了她，并藏尸大佛之內(nèi)。這個愛·倫坡式的黑色情節(jié)，是本片的轉(zhuǎn)折點，也把大佛這個關(guān)鍵事物揭示出來。
作為世俗宗教偶像的大佛，在師姐對佛頭的容貌唧唧歪歪半天之后，卻不如高委員和陳秘書長一兩句話來得重要。因為在本片中，大佛不再有（那個有教義，有儀軌，有信徒的）佛教意義。對政客來說，大佛是在護國法會搞腐敗攬政績的工具；對商人來說，大佛則是牟利的商品。由GLOBE所生產(chǎn)的大佛，以及在標題中對iPhone Plus的挪用，都文字游戲般地印證了傳統(tǒng)形態(tài)的佛像是由資本主義的內(nèi)核所重塑的。這尊大佛可以是任何東西，甚至可以是掩蓋暴力、棄置尸體的容器，卻唯獨不是真正的佛。反過來說，大佛也仍是大佛，但向它跪拜的人卻信奉著另一種“神”。資本邏輯的泛濫和支配，意味著經(jīng)濟學(xué)中理性的和利己的人的基本假設(shè)，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日常生活被迫瓦解，也難怪中正廟里的蔣公也是“要挑人的”。
誰是赤裸的生命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當我們說要顧全什么的時候，往往意味著要作出某種犧牲。當現(xiàn)代社會要顧全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時候，肚財、菜埔、土豆、釋迦等人就被犧牲了。《大佛普拉斯》的主角們就是阿甘本所謂的只剩下赤裸生命的“神圣人”，他們被人法和神法所雙重排斥，被剝奪了擁有社會政治生活的資格，處在任由權(quán)力處置的赤裸狀態(tài)。[4] 肚財最終的死亡更加印證了這個概念，赤裸生命的神圣人成為人的例外，他的生命無足輕重，殺死他猶如殺死動物般無關(guān)緊要。所以，不喝酒的肚財酒后把自己撞死，沒有邏輯謬誤。而片中稍早些肚財和交通警察的糾紛，只是權(quán)力玩弄赤裸生命的一次演繹，而這種演繹，在清除低端人口的行動中，在城管和小販的糾葛中，一再上演。
片中的赤裸生命不僅是肚財和菜埔，還有作為“絕對他者”的女人。在父權(quán)制的工商社會，女人作為男人泄欲工具的唯一出路就是承認對自身的物化，把投懷送抱作為出國留學(xué)的資本積累又有何妨？但破壞游戲規(guī)則的葉女士則撕破了這種自欺，她的失蹤無關(guān)緊要，任由暴力處置她的生命。代表著影片中的唯一兩起“死亡”，葉女士的身份和游離于社會外的肚財不同，她永遠是社會之中的女人，社會中的女人必須“自然地”伏在屈從地位。但作為赤裸的生命，他們所經(jīng)受的暴力，他們的結(jié)局一般無二。
雖然電影沒有明確交代肚財?shù)乃酪颍蛟S被撞飛到歪七扭八的他真的只是又遭遇了一起荒誕的意外，但菜埔始終覺得肚財?shù)乃罌]有這么簡單。菜埔有老母要牽掛，又受到Kevin的暗示和威脅，無法不令他產(chǎn)生恐懼和懷疑。這種懷疑和恐懼，也發(fā)生在我們的身邊，就像越來越多的人被安上“擾亂公共秩序”的罪名，草芥便無法消除對權(quán)力懷疑。受害者對施害者的妄想，源于他所窺視到的黑暗真相，這種恐懼的邏輯還發(fā)生在誰的身上？正是老板Kevin，他因為懼怕自己的秘密敗露而殺人滅口，就是因為他太清楚他所擁抱的權(quán)力中那些腐敗的勾當了。他的地位和財富是暫時的和不穩(wěn)定的，稍有不妥，權(quán)力會為了保持自己的純潔和高效把他視作神圣人般進行驅(qū)逐。處于這種恐懼中的Kevin不能避免自己隨時淪為赤裸生命的可能，如果承認這點，就不再能用簡單的二元去區(qū)分片中的兩類人物。只要一種支配性的權(quán)力仍在按自身的邏輯運行——為了顧全而犧牲，那么赤裸生命就并不專屬于哪一類人，而是人人皆有可能成為的。
回過來看，和無助的菜埔有所不同，肚財是無根的，他不像菜埔還有親人，也不像他有夜班當值的穩(wěn)定工作。他和他人的關(guān)系十分稀薄，肚財在影片中唯一溫馨的笑，是在面會菜幫忙時吃阿姨的雞腿和菜。但影片值得稱道之處，是用頗為浪漫和詩意的方式去豐富這個看起來無根、無緣、無意義的肚財。肚財家中的“飛碟”既代表了對世界和生活含有的溫情和希望，也象征了哪怕再渺小的靈魂也擁有超越世俗生活的精神世界?！叭祟愒缇涂梢宰鎏沾ピ虑?，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nèi)心的宇宙”，導(dǎo)演悲觀地認為現(xiàn)代人與其珍視和他人的關(guān)系，不如將之視而不見。但菜埔和肚財?shù)挠颜x告訴我們，理解他者并非沒有可能，只是內(nèi)心的宇宙很堅固，認識他者的任務(wù)恐怕比登月還難、還重。也正是個體的豐富和獨特性，讓權(quán)力的支配和赤裸生命變得難以接受。
當我們在大佛里
導(dǎo)演的口白在肚財出殯后消失，終于不再做戲而是“應(yīng)該走到電影里面了”。在結(jié)尾處，大佛內(nèi)的響聲驚動了眾人，“敲到后來屏幕變成了黑色她還一直在敲，”導(dǎo)演說，“你不覺得你已經(jīng)走到大佛里面了嗎？”[5] 一直和片中人物保持著距離的觀眾，最終將意識到，我們和肚財菜埔葉女士或其他人沒什么兩樣，也正是意識到自己也可能成為赤裸生命的那一刻，我們被堅固的大佛包圍在一片黑暗中。就像肚財說的，“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大佛普拉斯》只是一個“窮人更窮，富人更富”的黑色寓言嗎？
可能無法用一部電影為絕望與否妄下定論。但要注意的是，支配性的權(quán)力可以構(gòu)造很多我們已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它所指的不僅僅是政治制度，也體現(xiàn)在社會規(guī)范，科學(xué)話語等“概念”之中。比如女性就是男性的附屬物，或者女性只屬于家庭。明明全球都為垃圾泛濫而苦惱，但資源回收或撿垃圾，總被看作是沒有價值的工作。比如公平正義有時候它只囊括抽象意義上健康的、理性的、愛國的成年男性，并且為了保證這套秩序的良好運轉(zhuǎn)犧牲剩下的“少數(shù)”人。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比起重建，很多人為了繼續(xù)生存掩飾崩塌。人們?nèi)匀豢梢詾橐咽苜|(zhì)疑的“理所當然”而辯護，繼續(xù)將“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作為人生的信條，就像最近名聲大噪的喬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教授將富人的富有重新解釋為極其努力的工作和一點點精神錯亂一樣。讓人好奇的是，彼得森教授們又如何解釋韋恩斯坦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女性施暴并得手呢？質(zhì)疑和辯護，就像片尾曲《有無》中唱的——“反身的chance，有抑無”，值得玩味。
我寧愿把捶打大佛的回響，視作一種反抗和對堅固外部的驚擾。銀幕再次亮起，在被臺風掀翻的葛洛伯工廠，在傾覆的集裝箱房間內(nèi)部，菜埔又坐下翻開肚財帶來的雜志。在我的想象中，面對倒塌的外部，菜埔也可以是他的表演者莊益增，也可以是別的人，他手中的色情刊物也可以是其他的書籍，畢竟，有時候它們同樣被視為戕害心智的毒草。
—— 首發(fā)于公眾號 小把戲去沖浪 ——
注：
[1] 翁稷安,《黃信堯｜務(wù)實甘苦人》，via 導(dǎo)筒
[2] 生祥樂隊，《我莊》
[3] 林生祥，《大佛普拉斯》
[4] 藍江，從赤裸生命到榮耀政治——淺論阿甘本homo sacer思想的發(fā)展譜系，以及阿甘本的《神圣人》
[5] 現(xiàn)場|《大佛普拉斯》導(dǎo)演黃信堯：你不覺得你在大佛的身體里面嗎？ via 集美雙棲青年影展
6 ) 肚財是被啟文殺的嗎
電影中，肚財?shù)乃辣痪炫卸椋哼^量飲酒，然后被撞死了。
大家都知道，肚財從不喝酒，而且一般都是喝酒的撞死人，哪有喝酒的被撞死的，最重要的是，肚財還是一個買不起酒，一天只吃得起一頓飯的窮光蛋。
作為觀影人，有著上帝視角的觀影人，大家的直覺，幾乎認定了是啟文殺死了肚財。在這個認定下，有人甚至已經(jīng)提出了電影中的一個bug——啟文是怎么知道肚財他們看了他的行車記錄儀。
其實這個根本不是bug。
因為在我看來：肚財真的只是死于一場意外，和啟文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
而警察為什么給肚財?shù)乃酪粋€荒誕的結(jié)果——因為肚財就是一個死了的流浪漢?。簺]有證件，沒有家人，沒根沒枝，靜悄悄地死去，不會有人追究他的死因。
對于這樣一個流浪漢的死去，和死去了一條野狗有什么區(qū)別，警察為何要浪費精力去查他死亡的真相，直接給一個醉酒，蓋棺定論，多么省事簡單。
要知道，警察的攝影機可是會晃來晃去的。讓一個買不起酒的流浪漢死于醉酒，不就是和晃來晃去的攝影機一脈相承！
以上觀點，是出于警方角度。
我為什么認為肚財?shù)乃篮蛦⑽臎]有關(guān)系，因為啟文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看了他的行車記錄儀。
你看，啟文被警察約談后，回來走到菜埔的值班室。
他說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進過這個房間了，然后眼睛卻看向電腦的監(jiān)控畫面。
很多年沒有進過這個房間，言下之意可以理解成：他沒有來過菜埔的值班室，所以不知道這里的監(jiān)控可以看見哪些角落。他殺葉女士的那個晚上，菜埔值班室里的監(jiān)控電腦，到底有沒有拍到些什么。
他拿下假發(fā)，說自己很多年沒有拿下過假發(fā)（殺葉女士的那晚假發(fā)掉了下來），問菜埔是否看過他這個樣子，菜埔點頭搖頭，含糊不清。
在我們觀影人的上帝視角里，知道是行車記錄儀記錄了啟文殺人的過程，而在啟文的視角里，他根本就沒有往行車記錄儀這個方面想過。
他在菜埔的值班室關(guān)注的：是監(jiān)控器是否拍到了他殺人！菜埔是否通過監(jiān)控看到過什么！或者那個晚上，菜埔有沒有聽到什么響動，看到些什么！
你看他對菜埔的說話順序，先是關(guān)心：工資是否夠用，房子漏水，母親生??；接著拿下假發(fā)問菜埔是否見過；得到菜埔含混不清的回答后，他開始施威：你上班的時候打瞌睡，你撿垃圾的朋友經(jīng)常來這里找你聊天......
恩威并施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上班不認真的事我都知道，但我不會炒了你，所以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什么，都給我爛在肚子里，別去外面胡說，要是被我知道了，你知道下場。
在啟文的視角里，他懷疑的對象，其實一直都是菜埔，根本不是肚財，就算要殺人，他也會殺菜埔，而不是肚財。
也許你會問：為什么我說啟文關(guān)注的重點是監(jiān)控器，并沒有聯(lián)想到行車記錄儀？
如果啟文聯(lián)想到行車記錄儀，看過行車記錄儀里面的視頻，就會知道行車記錄儀完整地拍下了他殺害葉女士的過程，這可是直接的、致命的、關(guān)鍵性的證據(jù)。
如果啟文知道了菜埔和肚財看過他的行車記錄儀，這兩個人算得上是親眼目睹了他行兇殺人，關(guān)鍵他還不能保證他們是否拷貝了一份，他又怎么會只殺肚財，不殺菜埔呢？
有人說是因為菜埔有母親可以威脅，肚財找不到把柄。
拜托，如果啟文知道了菜埔和肚財看過他的行車記錄儀，他怎么可能因為有什么可威脅的就留下一個“目睹”了自己殺人過程的人！
要知道，啟文可不是什么心理素質(zhì)強大的人。
在胖胖的女士說佛相不對稱，不夠莊嚴的時候，啟文在一旁不停地擦汗。
注意，這個時候，胖胖女士還沒有提議要把大佛鋸開重塑，啟文已經(jīng)因為心虛緊張，不停流汗了（因為大佛里面裝著葉女士的尸體）。
以啟文的性格，如果他知道菜埔看了行車記錄儀，肯定菜埔“目睹”了他殺人，這個威脅，他是絕對不會留的。
參見他對葉女士動殺心時，正是葉女士拿她拍攝的監(jiān)控視頻威脅他。
同樣的，菜埔和肚財雖然提過他們是不是要去報警，實際上，他們并沒有報警。
他們手上拿著的，可是啟文的殺人視頻。如果他們報了警，啟文怎么可能只是被約談個話而已？
換言之，菜埔和肚財，把他們看見啟文殺人的事情爛在了心里，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即便土豆看出來他們遇見了不好的事情，但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事情。
所以在啟文的視角，他根本沒有想過行車記錄儀拍到了什么（要是想到了，早就清理行車記錄儀了，還會留著給菜埔和肚財看），他唯一擔心的，是監(jiān)控視頻拍到了什么！
以上觀點，出自啟文視角。
很多人不解，啟文找菜埔談話后的那晚，肚財站在外面不敢進，為何會對這里產(chǎn)生留戀、不舍。
因為沒過多久，肚財就死了。
在觀影人的上帝視角里，直覺總認為這是肚財知道自己要被啟文殺害的預(yù)感，這些話，像是一個將死之人對生的留戀。
這的確是肚財?shù)牧魬?，但不是一個將死之人對生的留戀，而是一個“人”對生而為人，應(yīng)當感受到的“尊嚴”的留戀。
他在菜埔的值班室，可以對菜埔高聲說話——這是唯一一個他可以對別人高聲說話的地方。
他和菜埔看啟文的行車記錄儀視頻——視頻里的聲色犬馬，是他唯一最接近的富人的世界。
他在這里，才不再是那個每天只能吃一頓飯的撿垃圾的肚財，他才能微微跳出他黑白的人生，接觸到一點彩色。
可是啟文對菜埔說——我知道你那個撿垃圾的朋友每天到這里來找你聊天。
你想想，要是你朋友的老板對他說，知道你在朋友上班的時候，每天去他公司找他聊天，你還敢再去朋友公司找他嗎？
那不是連累朋友丟工作嗎！
并且，肚財來找菜埔，原本就有一點偷偷摸摸的意味。
啟文殺葉女士的那晚，肚財和菜埔在值班室看行車記錄儀的視頻，聽到啟文的車響，肚財馬上躲到了桌子下面。
他偷偷來啟文的公司找菜埔，得知被啟文發(fā)現(xiàn)，試想，肚財還敢再去嗎？
他不能再來菜埔的值班室，就意味著他再不能來到這個他唯一可以對別人高聲說話的地方；
再不能通過行車記錄儀的視頻，看富人世界的聲色犬馬（借以解決他的生理需要）；
再不能微微從他黑白的人生跳出來，接觸一點彩色。
他將失去他人生的小確幸。
他怎么不留戀！
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暗示了肚財并沒有認為會被啟文殺害——
他一個流浪漢，如果預(yù)感啟文將殺害他，肯定早逃之夭夭，有多遠走多遠，怎么可能去吃了頓面會菜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以上觀點，出自肚財?shù)囊暯恰?/p>
關(guān)于釋迦。
在我的視角，總認為釋迦等于佛祖釋迦牟尼。
肚財出事的那個晚上，釋迦夢見和肚財見了一面，醒來，預(yù)感肚財出事了，然后他去隔壁的泳池洗了一個澡。
和這里對應(yīng)的一個點應(yīng)該是：啟文塑的那尊佛里，藏著葉女士的尸體。
塵世的佛藏污納垢，真正的佛預(yù)知悲苦，但也就是預(yù)知罷了。
殘酷的是...僅僅是觀看這些人的日常生活都有些獵奇，把悲傷的事情用喜劇來表示，更顯荒謬
看到“我要你干我”的時候家里人推門而入，真的百口莫辯
放在華語片大年依然是一騎絕塵的好 詼諧過后透著悲憫 前50分鐘是小聰明 后50分鐘是大智慧
你永遠不會知道他人的皮囊之下，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就像你不會知道，萬人朝拜的菩薩肚子里有一具死尸，也不會知道一個收垃圾的大叔，屋子里擺滿了洋娃娃。
Puta是大佛、大佛是Puta，老司機一路開車盡顯燈紅酒綠。粉色摩托瀟灑自在，娃娃飛碟一方凈土。依老衲看，神明鸞文是假、大佛顯靈是真，即使乞丐養(yǎng)貓自身難保，友誼也會地久天長。
那時我們還太年輕,不知道上帝已經(jīng)在暗地里給每個人都準備好了最后一頓飯。
“我們已經(jīng)可以依靠科技進入外太空，卻依然無法走進一個人內(nèi)心的宇宙?！?忍俊不禁的小幽默，互相打趣的小人物，上演著一出出悲傷的人間喜劇。富人的世界永遠是彩色的…
世間權(quán)錢二字，人分上下兩流。上流錦衣玉食，驕奢淫逸，干盡下流的勾當；下流殘羹冷炙，囊空如洗，只以上流為榜樣。大佛雖有，信仰全無，又能怎樣！
年度最佳華語片。黑色幽默、社會批判通常容易顯得老生常談式無趣，但黃信堯的這次實驗手法卻充滿了扎實的臺南風味和富足的人情味，讓這份批判變得生動。單論「遺照」和「飛碟」這兩場戲的情感力量之巨大，翻遍去年全球范圍內(nèi)的新片都很難找到幾個可以與之匹敵的，簡直是令人搭乘太空船到月球然后蹦極蹦回來...
人生好孤獨啊，我們作為朋友，你卻一點不了解我；我們作為愛人，你卻要殺掉我；我們作為親人，你卻要欺騙我。就讓我做一個追逐海浪的人好了，沒有故鄉(xiāng)，在世界上僅剩的一張搖籃上，抱著你的遺像，用沉默祝福你，用憤怒度化你，用夏天的雨紀念你。
菜埔對著小叔吞吞吐吐屢次被打斷那一段最悲傷。那一瞬間希望有人聽他說話，哪怕一秒。
樹頂仔一只虎頭蜂，蓮霧開花滿樹紅，電影色彩階級學(xué)，有錢人的世界是彩色的，三餐海產(chǎn)呷魚塊，假發(fā)一天不戴不安心，閩南三尺有神靈，大佛肚中眾生相，一口一個阿彌陀佛，一口一個干你娘，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有佛無慈悲，有性無愛，有法律無公正，有警察無正義，滿滿的絕望?！爱斎挥欣щy...對他們來講，無論是出太陽還是下雨，都會有困難，但他們沒辦法去想生命的困難...社會常常在講要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的生活之中，應(yīng)該是沒有這四個字，畢竟光是要捧飯碗就沒力了...”
干！這片要是放在春節(jié)檔我會刷十遍，比99.9%的賀歲片都有趣，但，片刻的有趣過后卻是莫名的感傷和悲涼，俏皮的臺詞不止是博觀者噗嗤一笑，更是導(dǎo)演和角色的自我解嘲，導(dǎo)演的旁白同時達到了調(diào)侃、補充和間離的多重效果?？此铺祚R行空實則舉重若輕，耍紀錄片的導(dǎo)演拍的悲喜劇，輕盈的實在不像處女作。
有點茶館聽說書的感覺。市井鄉(xiāng)氓的卑賤生活，亂象叢生的臺灣社會，咿咿呀呀的旁白帶來拍案驚奇的效果。在低俗猥瑣中接地氣，在黑色荒謬中憐憫，人生已是爛泥打滾，揣著一顆佛心才能普度——對小人物來說，平安是福...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說法，說人白天誦經(jīng)文，晚上會夢鬼神，因為在消業(yè)障。為了圖安眠，有人躲進滿是娃娃的太空艙，有人躺在浪濤聲聲的吊床上。有人掉光了發(fā)，有人被鬼神擾。人生希微得說不出一句話，命運憋悶得出不了一口氣，誰不是躲在大佛腹中誦經(jīng)的人？后來有個人替我誦，說噩夢他來做，而功德都贈我。
黑白影調(diào)與有錢人的生活是彩色，似乎把問題拋向了絕望的階層分化，但弁士說書人的口吻，兼有道聽途說的打趣和人生空空如也的抒情，巧妙地滲漏掉老司機開車上路的金錢性事狗血，完成黑色幽默到虛無文藝的主旨提升。談笑風生間是輕松加愉快，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有種讓人想哭的吳念真·酸。
這不完全是黑白片唷。因為有錢人的世界是彩色的。以黑色幽默包裹的社會寫實劇，很貼近臺灣社會。導(dǎo)演黃信堯後設(shè)的口白，不僅是趣味，也巧妙中和了故事裡那種幾乎沒有出口的黑暗抑鬱。社會階級分化，貧富差距，宗教政經(jīng)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諷刺的超到位。拍了一個很棒的結(jié)局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空時代了，人類可以搭乘太空船到達月球，但卻沒辦法看穿每個人心裡的宇宙?！?/p>
雖然真的是老生常談，但真正優(yōu)秀的文化作品還是大概率孕育在自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