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背后
                            —評伊朗電影《Half-hidden》

   黑色的頭巾，黑色的外套，黑色的提包，這是一個女人的背影。突然，她轉(zhuǎn)過身來。好一張關(guān)之琳式的面龐，豐潤而有彈性。在黑色長衫的映襯下，顯得愈發(fā)姣好。一雙濃眉，像是用毛筆倒寫的‘八’字向兩側(cè)挑起。一雙大眼睛，盡管此刻盛滿了憂郁，可掩飾不去的是那慣有的神采。她立在路中央，茫然注視著另一個漸漸走遠的黑色背影。身旁是高大蒼勁的梧桐，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漏到地面上，灑在那花白的頭發(fā)上，形成晃眼的光暈。他邁著沉著穩(wěn)健的步子，似乎全然忘了他此刻的每一次起腳、抬腳，不僅僅是踏在腳下的地面，也踩在她那柔軟的心窩。 他沒有駐足回望，縱使她余情依依。他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走得那么堅定，近乎有些冷酷。舒緩的音樂響起，更像是從他們心底升起，款款飄落，猶如道旁的秋葉，飄落在空蕩的長街。

   沒有比這更內(nèi)斂的感情了！真心相愛的兩個人，沒有泣血的海誓山盟，沒有榻邊的纏綿偎依，沒有肌膚的輾轉(zhuǎn)相親，只有反復(fù)地叮囑、默默地打量。從始至終，連手都沒搭一下，就因為政治的攪和、外人的闖入和道不明的誤解，分開了。愛情的蓓蕾剛剛開放，就碰上了風(fēng)雨并作，哪有不委落于地的呢？

   初遇他時，她還在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面對時局的動亂，她跟其她熱血青年一起，加入了反對政府的行列。關(guān)心國事、改善民生是她們的政治夙愿。為此，她們學(xué)習(xí)革命理論，創(chuàng)作革命詩歌，出版革命刊物。革命成生活的中心，成為那代大學(xué)生呼吸的空氣。盡管隨處可見政府的爪牙，可她還是強壓著心頭的恐懼，無所顧忌地從事著地下的活動。她和姐妹們經(jīng)常在一個咖啡廳碰頭，研讀革命文獻，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政治學(xué)習(xí)可以讓熱血膨脹，卻不能撫慰心靈。十八九歲，早已是感情萌動的時期。然而在革命的年代里，對于有社會責(zé)任感的青年而言，首先考慮的總是公眾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愿望。她只得安捺住內(nèi)心的向往，盡管有些問題總是不時地浮上心頭，比如：愛情在生活里，該占什么樣的位置？就在她迷惑躊躇之際，不遠處的一個眼光突然向她投來。那眼神先是驚訝，繼而是似曾相識的召喚，跟著是長時間的凝視。她被他的魅力所吸引，頓時手足無措，羞澀地低下了頭，側(cè)耳傾聽著那富有磁力的聲音：“何謂自由？依我看來，就是在尊重別人權(quán)力的情形下，允許他質(zhì)疑，允許他犯錯，允許他袒露心聲，允許他說‘不’，且不管橫在他面前的是政治首領(lǐng)還是宗教領(lǐng)袖，藝術(shù)界的前輩還是文壇泰斗”。這一番話像是特地對她而言的，因為那時困擾她的正是個人與集體，政治與生活，自由與服從的問題。她有些措手不及，慌忙起身。從他身邊走過時，她沒敢抬頭，只是用手撩起了垂在額邊的劉海?？赡蔷p紅的臉蛋已經(jīng)昭示：這是一次于己于她都非同尋常的偶遇，也是上蒼對他們的禮遇。

他雖已入天命之年，可神采和氣質(zhì)卻未見任何老態(tài)之勢。鉛灰色的頭發(fā)，平整地朝后梳起。堅實的步伐，專注的眼神，優(yōu)雅而不失幽默的談吐，是歷經(jīng)了方剛血氣后的另一種魅力。他和她，在咖啡廳經(jīng)常能碰到。為了靠近他，她總選擇靠窗的位子上，這樣在他進來時，她可以用余光瞥得更清楚。她很羞澀，不敢正眼瞧他?？傄茸约汗淖懔擞職庵螅礁姨ь^，在接過他的目光后，旋即低下。她特別喜歡他的聲音，她一定感覺到了在那簡潔有力的言辭背后，深藏的是醇味十足的智慧：“沒有哪兩個人的生活是絕然相同的。對于愛情和生活，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規(guī)則。愛情是彼此心靈的交匯，在片刻之間就能發(fā)生?！币驗楦糁雷?，她必須側(cè)耳傾聽，傾聽他說的每個字、每個詞，也許連那呼吸的節(jié)奏，都能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他說得太過動情，讓她胸間的漣漪蕩成了波浪，那浪頭太大，她有些承受不起，只好抽身離開，方能將浪頭平定。

她想靠進他，卻沒有勇氣；他想走近她，唯恐嚇跑了她。要不是一場紀(jì)念會的撮合，他們之間那若近若離的姿態(tài)也許還要維持很久。她站在樹下，遠遠地望著臺上的他。直到那時，他神秘的身份才得以揭曉。盡管他出身貴族，可他早已摒棄了等級特權(quán)之類陳舊的觀點。他主張平等，倡導(dǎo)理性地思考。也許在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的年代里，英雄和斗士更容易成為年輕人的偶像，所以對他這樣一位名重一時的作家和批評家，她才會聞所未聞。然而此刻，他幽默的談吐、機智的言辭，不僅博得了聽眾的陣陣掌聲，更令她心迷神醉，以致她沒注意到他是何時走下講臺的。這讓她發(fā)慌亂了分寸，四下張望。這一切，他都看到了。他走上前，打了聲招呼。這突如其來的問候，讓她有些發(fā)窘。他看出了她的緊張，半開玩笑地稱他為“我的小婦人”。這樣的稱呼并無惡意，他也許只是想幽她一默，調(diào)節(jié)一下尷尬的氛圍?？伤麤]有想到，她那時正在接受‘無產(chǎn)階級革命理論’的熏陶，如此親昵的稱謂聽起來有些輕佻，不免有“資產(chǎn)階級本性難改”的嫌疑。對于他并無惡意的邀請，她拒絕了：不是不屑，更像是在嗔怪，是尚未脫凈的孩子氣。第一次正面的接觸，以遺憾收場。

然而，政治的風(fēng)暴讓他們不久后再度相逢。政府的爪牙，獵犬般地四處巡視。她被盯上了。長長的頭巾，在狹仄的巷子里東躲西藏。追捕者就在身后，她必須找一個安全之地。突然，她驚喜地瞥見了他的家宅。情急之下，她顧不得冒失，溜身進了門。她蜷縮在樓梯的拐角處，楚楚可憐。他邀她進客廳。這次，她沒有拒絕。在場的還有他的朋友——一位獻身革命的女性。從年齡上看，他和他的朋友都是他的前輩，都對她盲目地參與政治活動表示懷疑，正如那位修養(yǎng)極高的女性所說：

“你是不是順服的羊羔，只曉得聽從一個政治派別的使喚？可政治不止于此。我覺得跟我們這代人比起來，你們這代人激情有余，可理性不足，知識不夠”。
  
在政治狂熱的年代，年輕人極容易被某些堂皇的言辭所吸引，落入某個黨派，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陷阱。在國內(nèi)政治前景黯淡的情形下，常常以它國的政治運動作為參照。然而，國與國有差異，哪能直接照搬？她讀過俄國、智利、越南等國家的革命史，然而對本國的歷史卻知之甚少。那位夫人的質(zhì)問是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靠讀基本別國的歷史和理論，就能我們民族開出良方。一個國家的進步，不能光靠幾句口號。你讀過咱們國家諸位先行者的著作嗎？”

長者的一番開導(dǎo)，讓它一時無語。她捫心自問：投身革命真是自己心甘情愿嗎？她那些革命詩文，是真正的藝術(shù)嗎？帶著這樣的疑問，她再次走進他的客廳。

對于她的詩，我無從客觀地加以評價。不過，從那一句“明天，你的孩子/將會稱你為‘紅’?！蔽蚁嘈潘闹肛?zé)是有道理的。詩歌必須發(fā)自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心，不能屈從于政治說教，不能墮落為政治標(biāo)語。如此嚴(yán)厲的批評，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起身要走：就算是批評，也可以不用這么直露，畢竟她和他不是普通的習(xí)作者與導(dǎo)師之間的關(guān)系。然而，遮遮掩掩不是他的處事風(fēng)格。對于心儀的人，他同樣不會違心地遷就。他坐在沙發(fā)上，側(cè)著頭，端詳著她白嫩的雙手，言語間除了批評之外，更多的是對她誤入歧途的擔(dān)憂?！澳憧梢园岩磺蝎I給你的組織，除了你的眼睛。閉著眼睛離開這個世界，是莫大的一種痛苦?！? 唆使或高壓，對真正的智者是無濟于事的， 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次，真誠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可惜，好景不長。他的夫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并將秘密告訴了情竇初開的她。原來，他喜歡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二十五前那個跟自己相貌和言行都極為相似的另外一個女人。自己竟成了別人的替身！她無法接受，想盡辦法躲開他?？蛇€是被他找到了，她不想聽他的解釋。攤派是無可挽回的了，她滿心委屈地下了車。他沒有追上去。要強迫她改變決定，他做不到。

愛情不是感官的愉悅，不是欲擒故縱的智力游戲，不是成人禮俗面前的勉強撮合。愛情是彼此的傾心和相互的尊重。

二十年后，他們再度相逢。她如今已是一名政府官員的太太，抬首低眉之間，依然能夠看到當(dāng)初那個羞澀女生的影子。而他的眼神依然如從前那樣專注、深邃。走在街道上，她突然止住腳步。他就在身后。沒有熱烈的親吻，只是靜靜地相對而視。在尋常的寒暄之中，他們都想到了分手前的情形。她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她說，自己過得很好。他說話還跟一樣簡潔，犀利中藏著柔情：“你比以前更加動人，可你的生活已經(jīng)失去了先前的光彩（you have lost the color of life）。你過得很好？”這一次，她沒有辯駁。生活的路，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甭管對錯得失，就要甘心承受。連當(dāng)初自己為何提出分手，她都不愿談及。那是個無法愈合的傷疤，還是不碰得好。他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淡淡地說道：

“可是，親愛的夫人，你結(jié)論下得太快。你的結(jié)論有問題。你只聽信了告狀的一方，被告的另一方，卻沒有機會替自己辯護。你所聽的，并不是真相的全部。不過，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能為力。 太晚了——再見！”（But dear lady, you judged too soon and you weren't a good judge. You only listened to the complainant. The accused never had the opportunity to defend himself. The things you were told were not the entire truth. But we can't do anything now. That was only too late, good-bye. ）

言語間，沒有憤然，沒有怨責(zé)，只有對命運無常的嘆息。那份淡定和從容，令人傾羨。他拋下“再見”二字。他們還會‘再見’嗎？我寧肯相信是字幕英譯的失誤。“太晚了——這是永別?！?

　　1978——1998，發(fā)生在伊朗的一個故事。

2007-11-28
M.S.Y

如果不是因為這是一部女性題材的影片，我相信一定在半途就睡著了，《面紗之后》完全秉承了伊朗電影緩慢的節(jié)奏，在光與影中的游戲也許對導(dǎo)演很有趣，對觀眾來說一點意思也沒有。可是我異常清醒的看完了，不能說它是我喜歡的電影，但是我覺得是很好的電影，所謂很好就是導(dǎo)演確實有話想說，而她做到了。
對伊朗的歷史一無所知影響了我對電影的理解，真糟糕，也許今后有人想看應(yīng)該先看看他們的歷史的，也許會比電影更加有趣。那是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主角經(jīng)歷了一些即使被粉飾仍然很艱苦的生活我無法理解，但是她所經(jīng)歷的那個過程卻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嘗試的，每個女孩子。
思考。還有故事。
雖然電影的節(jié)奏很慢，但是女主角說話的節(jié)奏異常的快，和男人一樣輕快堅定，我相信這是導(dǎo)演有意的安排或者潛意識的表達。她的學(xué)業(yè)，她的信仰，她的朋友她的愛情全部都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切換，輪番的出現(xiàn)問題，迅雷不及掩耳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要求立刻做出決定和判斷。是的，判斷，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單詞。通常在沒有準(zhǔn)備的時候，無法了解整個事件，不清楚自己想法的時候必須做出對將來的判斷。如何面對這樣一個荒謬的情況呢，如何避免自己在充滿之中失去什么，如何肯定自己的需要，我喜歡女主角堅持誠懇的思考方式，不氣餒。
女人究竟應(yīng)該如何得到自尊？倔強的橫沖直撞，還是固執(zhí)的坐在角落里，或者大聲的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叫出來？這不僅僅是一個伊斯蘭教的女人應(yīng)該關(guān)注和討論的問題。對她們來說，一切都困難得多，但是勝利也淺薄得多，她們需要的只是成為一個人，普通的人而已。對我來說，一切都容易的唾手可得，所以迷失了，因為得到太多，我反而越來越不能肯定自己需要什么。
思考是奢侈的，需要代價的，在眼花繚亂的主義之中，包括無政府主義。
電影長久的拍女主角的特寫，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如同一個典型的伊斯蘭婦女，深黑色。她喜歡直視鏡頭，不躲避，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候最進退兩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