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重溫臥虎藏龍的契機，純屬偶然。 此時正值冬去春來，雖然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放晴的日子總讓人對室外風光充滿向往。微信群里興高采烈地在討論著春游的好去處，這時一個朋友說，不如去宏村吧。 宏村好啊，宏村離我們這兒不遠，江南小鎮(zhèn)，山清水秀。重要的是，宏村是臥虎藏龍的拍攝地。 最后春游因為一些事擱置了，我卻突然對這部電影提起了興致。我那朋友一直是臥虎藏龍的真愛粉，而我第一次看是在高考剛剛結(jié)束的暑假，彼時正從一個牢籠掙脫而出，年紀尚小不說，心情也是興奮而浮躁，看電影如同打發(fā)時間般匆匆一瞥，只在腦海里留下了“配樂好聽”“章子怡美”的印象。 也正因為如此，這次重溫對我來說幾乎等同于第一次。 看完已經(jīng)是深夜，我?guī)е鴿M腦子思緒洗漱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該寫點什么。多年來一直幻想能成為一個職業(yè)影評人，雖然現(xiàn)在看來夢想已經(jīng)不大現(xiàn)實，然而總該為它留下一些東西，以做一個證明。 這篇文章說是影評，也有些不合適。在我通常的印象里，影評總該是對電影每個主要角色和主要情節(jié)做出一些分析。而我對于李慕白和他隱晦的感情世界毫無興趣，所以這篇文章主要還是圍繞玉嬌龍展開，和自己主觀的一些共鳴。 當然得是玉嬌龍。 玉嬌龍小姐的人生經(jīng)歷概括起來倒也簡單，九門提督千金，有一個為了躲避追殺而藏在府中的師傅，和一個英俊單純的異族前男友。跟隨父親千里迢迢從大漠來到京城，結(jié)識了女俠俞秀蓮。出嫁前夕她因為好玩偷取了貝勒府的一把寶劍，因為天賦秉異而被寶劍的主人大俠李慕白看上想收其為弟子，又因為向往自由帶著寶劍而逃婚，在江湖上惹出了一堆麻煩。最后在經(jīng)歷了與大俠，師傅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及他們的雙雙死亡之后，本可以和前男友雙宿雙飛的玉嬌龍于懸崖邊縱身一跳，離開了紅塵俗世。 總之，她是一個美貌驕縱的小姑娘，又因為武學上的天賦而格外蠻橫。她絕不是一個好人，她那陰險狡詐的是師傅栽在她的手里，死前連連感嘆她8歲時就懂得隱瞞心訣的心機。仁義滿天下的李大俠因救她而死，又似乎隱約印證紅顏禍水的意思。如果粗淺地從表面看，在現(xiàn)實社會中，她絕不是一個討喜的人。中國人講究謙遜，藏而不漏，無私奉獻，太過尖銳和自我的個性很難被國人所接納。 與之相比，更應(yīng)討喜的似乎應(yīng)該是俞秀蓮。與危險的玉嬌龍相比，俞秀蓮是一個恪守了仁義禮教，隱忍不發(fā)的好人，這二人的角色設(shè)置幾乎是處處帶有對比意味的。青春之尖銳與成熟之圓滑的沖突不可避免，她們兩人的決裂也在情理之中。然電影之所以不同現(xiàn)實，是因為其角色都有其社會隱喻，到了觀眾的喜好那里，又不免帶上了一些潛在思維的折射。俞秀蓮自度作為玉嬌龍的姐姐，為了她好而勸說地順理成章的每一句話，也就如同我們生活中所能聽到的每一句勸說我們循規(guī)蹈矩的規(guī)勸。 好像只有按照被畫好的軌跡安穩(wěn)而平庸地活到頭，才是符合社會權(quán)威的“正?！鄙钏频摹? 這當然不符合藝術(shù)本身追求自由的精神。所以電影接近尾聲時，俞秀蓮放下李慕白的尸體，此時她臉上已沒有了悲痛欲絕，那么長久隱忍不發(fā)的感情都隨著愛人離去消逝了。她對驚慌失措的玉嬌龍說，去找羅小虎，要順著自己的心好好活著。 倘若玉嬌龍最后就如同她所說的與羅小虎白頭偕老，那么這個電影就是在告訴我們凡事要遵循本心，有愛要說出來，看起來倒也是個美滿的結(jié)局。 <圖片1> 大衛(wèi)芬奇執(zhí)導的搏擊俱樂部里，布拉德皮特曾對男主說過這么一段話：我們這一代人的大戰(zhàn)只是心靈之戰(zhàn)，我們的恐慌只是我們的生活。我們從小看電視，相信自己會成為搖滾巨星，但是，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于是我們對生活充滿憤怒。 此時我正處在碩士的最后階段，前路未定，充滿不安，但已隱隱知道人生不如想象的簡單。大多數(shù)的友人工作都有兩年，聚餐時常常滿面疲倦。大家都已不再年少，但是卻常常談起年少未竟之事，恨不能時光重來。 臥虎藏龍的故事終究不是那么美滿簡單。故事的結(jié)局，玉嬌龍在山崖上一躍而下。這是電影最大的爭論點，亦是其神來之筆。 玉嬌龍為什么要跳下懸崖？是因為她終于明白，從家里到江湖，人生從沒有真正的自由，而她所蔑視的權(quán)威與規(guī)則，正如層層牢籠困住了她；更是因為當明白了這一切的時候，過去那個只因為好玩就能肆無忌憚的玉嬌龍再也不見了，她最終只能跟俞秀蓮一樣隱忍地活在枷鎖之中。 身后的羅小虎愴然哭泣，他曾經(jīng)追逐著流星，也曾天真的相信童話。玉嬌龍已經(jīng)不再愛他，但或許仍然憐惜這個長不大的男孩吧，所以才會叫他許一個愿望?？上щS著她的死去，羅小虎也在那一瞬間長大了。想必從此往后，他再也不會相信那個心誠則靈的故事。 李安的電影總不乏各種沖突，對抗父權(quán)的沖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而臥虎藏龍之中，李安則將青春與成熟的矛盾激烈化?，F(xiàn)實中，青春總要向成熟妥協(xié)；電影里，代表著青春的玉嬌龍則懷抱著她的無法妥協(xié)縱身躍下，那之中夾帶著如此尖銳的悲傷，擊中了很多屏幕外觀者的心靈。 幾年前我讀過埃科的一本書，因為其人的書以復雜晦澀出名，所以沒有看懂。不久前聽聞?？齐x世的消息，我又把那本書揀起來翻，依然不是我能看懂的范疇，唯一有感觸的地方是在本書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主人公即將為人父，于是他想，人最好的時刻是在年少之時，而當它的價值浮出水面，我們已然成年。 知曉了青春的價值，人生卻無法回溯。這是永恒的悖論，亦是生命的真相。 看完臥虎藏龍的那天中午，我和閨蜜相約著去老地方吃日料。嘻嘻哈哈胡吃海塞了一會兒后，她突然說，要是永遠不長大就好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她看起來那么年輕。然后我說，我也這么想啊。 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都對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但我有時候也寬慰自己，不確定性亦是青春與夢想的證明。此時此刻的不成熟正是該好好珍惜。 而總有一天所有的可能性都將離你遠去，希望那天來臨的時候，我們都能平靜地道一聲別。 2016,3月13日 Ps：如果讓我對這個電影提一個建議，我希望，能將它的主題曲重新填一遍詞。

「臥虎藏龍」重看一遍，愈發(fā)的敬佩李安導演。對于中國文化的神韻西方化的解讀，無人能出其右。中國古典文學，向來喜歡先交待結(jié)局，而真正要表現(xiàn)的是過程中的情緒和文學性。譬如封神榜，譬如紅樓夢。 「臥」的開頭一出來就交代了所有的結(jié)局，李的閉關(guān)失敗了。其實失敗的結(jié)果就是死，整部影片就是李的道，寂滅的過程，劍就是欲望的延伸，對劍的關(guān)系就是欲望之間的互動。而最終對俞的妥協(xié)，其實就是李身為道對儒文化的妥協(xié)，是仁的勝利。 李放不下對俞的感情，也放不下對師門恩怨的執(zhí)著，李交了劍只是形式上的妥協(xié)，好似戒煙者說一天只抽一根一樣，只是自欺欺人。所以，遇見玉嬌瓏，李立刻反悔了，因為玉自學武當武功，并且能領(lǐng)會武當心法，是道的種，李看到了希望，這種希望有對得道的追求，有對師門恩情的圓滿，而玉所表現(xiàn)的懵憧也是李所羨慕的，事實上，李所追求的，就是玉所表現(xiàn)的，所謂得道的，自然的理想。 開篇李的對話，就已經(jīng)揭示了這個主題:“沒有時間空間…一切沒有意義…似乎更深的…我需要想想…”他知道那不是他要的得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迷失了，所以他“出關(guān)”來找“答案”，而他下意識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其實就是他的答案，他又不愿意承認，這個答案顛覆了他一整個世界觀和人生觀，他一生甚至于他師父一生付出，他負擔不了，所以他拒絕承認，隨著劇情的遞進，他逐漸的預(yù)見自己的結(jié)局，他積壓多年的隱忍習慣漸漸被即將破土而出的東西所打碎，所以他對俞的語言愈來愈大膽，愈來愈真誠。 有段對話，他說:我們能摸到的東西，沒有永遠，師父(注意不是師傅，這個父其實就是李一直背負的東西)一直說，把手握緊，里面什么也沒有，把手松開，你就擁有一切。 我們?nèi)寮业睦厦脙?，俞美人對李幕白這種文藝病很無奈，只能回復: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虛幻(形而上)的，你握住我的手，能感到真實嗎？ 李說:……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只想跟你一起，這么坐著，就能感受到一種寧靜。 可以想象，俞大姐想捶死李幕白的心情了，看懂這一層，也就明白后面奶媽子給俞上藥，說李幕白肯定能殺玉嬌瓏，俞大姐那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了。 所以再聯(lián)系最后一段李幕白跟俞的對話，其實就是一個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形神具滅的結(jié)局。 李說:…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俞說:…煉神還虛，去圓滿一生追求… 李說:…我已經(jīng)浪費一生，不想浪費了，最后一口氣用來愛你… 這個結(jié)局其實非常諷刺，作為理想主義者出現(xiàn)的李幕白面對理想變節(jié)了，而務(wù)實的儒家代表俞大姐卻面對生死大恐怖時卻鼓勵李幕白去追求理想，在面對“犧牲”的內(nèi)核的把握上，儒家比道家做的更踏實，更篤信。所以從這里看，其實可以看出來這是曾子一派的學問。 而李幕白最終對儒家的妥協(xié)，對愛的妥協(xié)，其實對于俞大姐來說，卻合了儒的道，即仁道，人與人之道。所以從這里可以看出來，這部影片中，傳達的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爭執(zhí)。而這種不絕對的，人的身上表現(xiàn)出來，人才顯得如此復雜。 現(xiàn)代人總愛在形式上追求極端，尤其是環(huán)境主義者(馬氏)引導下的新中國，對于批判的過度應(yīng)用，至使意識之間的對抗比例壓倒了融合，所以在李安的這部影片中，是可以看出來其作為傳統(tǒng)中國人，所倡導的“和”的聲音。 李安的浪漫在于，其雖然給予了所有人深刻的復雜的東西，卻自然保留了對于美好的想象，羅小虎和玉嬌瓏，他們的情欲如此激烈，在鏡頭上，李安給他們?nèi)怏w和呻吟，懂古典主義都懂。在世界觀上，李安給他們同樣的樸素的價值偏愛，只不過一個是消極的一個是積極的，羅小虎要回到新疆，回到驅(qū)馬黃沙的戈壁，在形式中追求天人合一，而玉嬌瓏則要進入江湖，在酒館中念“我是瀟灑人間一劍仙”，追求意志上形而上的絕對自由。這里也是玉嬌瓏之所以愿意拜俞作大姐，也是俞作為儒家形象的“入”世態(tài)度所賜，對“入”的肯定，畢竟還是淺層的，因此當俞安撫她情緒時試圖為她套上鞍轡，才會激發(fā)她的憤怒失控，引爆整部影片最大的情緒炸彈，直接造成了李幕白的死亡。 所以這也可以看出來，是儒家文化對道家思想控制勢必激發(fā)的反彈，李安作為知識分子，對命運概念的解讀的意思，其實也蘊含其中: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 李安對道家文化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所以他安排李幕白去追逐玉嬌瓏，在竹海的打斗中，李幕白給玉嬌瓏展示了更純粹的技巧，更成熟的情緒，這里有形意之爭的意思，這種浩瀚和高深才吸引玉嬌瓏停下來，跟他對峙，而李以指作劍清觸玉嬌瓏眉心的意義，又有了外力的強行的(治標不治本)的意思了，所以玉嬌瓏反悔了，因為他認識到這種形式斗爭并不能解決問題本質(zhì)，這里映射了李幕白閉關(guān)失敗其實還是對道的解讀出了問題，對形式太過看中，導致無法超然。這個情節(jié)在心理上這可以呼應(yīng)李幕白后面救玉的劇情，李安在鏡頭上，對其添加了非常曖昧的性意味的解讀，使這個原本枯燥的互動增加了更多層隱喻和娛樂性，表面上是玉面狐貍為報仇，其實是殺愛徒。深層次是李幕白和玉嬌瓏的自戀情緒的爆發(fā)，更深層是兩個人一瞬間合道的意義，也正因為這個瞬間的結(jié)合，玉和李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即使玉的結(jié)局和李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他們在肉體上都消滅了，但是他們的死亡意義卻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極端。 李安對動作的設(shè)計上，對服裝的設(shè)計上，都極其用心，楊紫瓊?cè)寮掖?，寬衣大袖，隱藏形體，極重規(guī)矩，招式大開大合，以力破巧，她說極擅雙刀不假，攻守兼?zhèn)?。可是被玉嬌瓏激怒后，換雙手劍擊敗玉嬌瓏，怒敗玉嬌瓏。這里也可以看出來，儒家的克己意思中指出的情緒被壓抑后爆發(fā)的破壞性。劍其實就是欲望的延伸，甚至于有性的隱喻，所以李安這部電影中，情欲是極其激烈的，因為最核心的對打都是用劍進行的，這也是為何俞大姐在看到玉嬌瓏撫摸兵鋒如此憤怒的斥責她的原因，這相當于一個小三當著老婆的面摸老公的私處挑釁，這種源自倫理的失控，能引發(fā)毀滅性的后果。這也是李安厲害的原因，這部影片在文化道德展示這個層面，是拍給西方人看的，是真正的文化輸出。 所以李安很務(wù)實，可以看出正統(tǒng)儒家門徒的意思。 他最后給予玉嬌瓏的結(jié)局，亦是對西方人最關(guān)注的，對于理想問題的一個交待:玉嬌瓏跳崖前，她最后問羅小虎，許一個愿，羅小虎說，一起回新疆，隨后玉嬌瓏一躍而上，投懷云海，結(jié)局畫面，玉嬌瓏逆光而飛，沒有上升和下墜的輔助判斷，算是隱晦的表達了道家:「與光同塵」的意思了。 這種理想交待，沒有道與儒高低之分，門派之見，玉嬌瓏的死成全了所有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高意識上的，圓滿的結(jié)局。 誰說看電影學不到東西的？你看，有一種男人愛玉嬌瓏，單純自然，性感尤物，有個性還是個小機靈鬼，被踢一腳趴在地上，屁股上的肉都能彈兩下。 有一種男人，喜歡老婆作那俞大姐，端莊淑雅，落落大方，任勞任怨，最重要的是永遠一幅隨時為男人犧牲的模樣。 所以我們可以依據(jù)這個人對角色的態(tài)度，投射出…許多不容易見到的東西。 而我，我就選玉夫人。

從小說到電影，《臥虎藏龍》的變化不僅是文字到影像的，也是近代到現(xiàn)代的，還是大陸文化到臺灣文化，再轉(zhuǎn)至以好萊塢文化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過程，其中的變化耐人尋味。就電影和小說中的主人公李慕白來說，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小說中簡單的情欲關(guān)系在電影中由于玉嬌龍的加入，成為一張紛亂糾結(jié)的網(wǎng)。表面上看起來，《臥虎藏龍》表現(xiàn)的是刀劍江湖，實際上，其內(nèi)在的張力卻不是來自于立身江湖的武功（或者說青冥劍和武功都只是欲望的借口和象征），而是每個人內(nèi)心的情感和欲望世界——這或者才是李安所要表現(xiàn)的“江湖”。 “拜師”形式所蘊藏的內(nèi)在情欲 李慕白、俞秀蓮和玉嬌龍的三角戀愛關(guān)系說來自西方評論家，粗看起來覺得是無稽之談，至少我初次看電影的時候只在最后山洞中玉嬌龍說“你要我還是要劍”中有所體會，而大部分中國觀眾恐怕都沒有注意到其中早就埋伏的草蛇灰線。 在玉嬌龍出現(xiàn)之前，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的主要障礙是孟思昭，但是孟思昭已經(jīng)死了，對此，俞秀蓮的解讀是她和玉嬌龍的對話：你說的自由，我們也向往。我雖然不是出身你們這樣的官宦人家，但是所接受的倫理道德一點都不必你們少顯然，這一解讀至少在表面上李慕白也是同意的。 毫無疑問，就像魯迅在《鑄劍》中暗藏的欲望和道德的戰(zhàn)爭一樣，李慕白作為一個在江湖上成名立萬的人，玉嬌龍的出現(xiàn)在他的情欲和道德觀之間所引起的紛擾，也必然以變形的方式出現(xiàn)。 《鑄劍》中魯迅化身青衣人，以被動的姿態(tài)得到了眉間尺在他唇上的吻，隔著死亡和報仇兩層外衣，使他既得到了愛乃至性的暗示（吻不是在臉上，而是在唇上），又不必違反綱常倫理（他們中間隔著生死以及求助者和幫助者兩層保護衣），即便有人攻擊他也不用負責（因為他是被動的）。在《臥虎藏龍》中，李慕白變化自己的情欲所依賴的形式就是“拜師”。 從江湖道義的角度出發(fā)，李慕白認為將玉嬌龍從邪路上引導在正路上，不僅是因為不這樣她將會是一條“毒龍”，更從愛護后輩，提攜后進的角度，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1.玉嬌龍需要有人教她正確的心法。2.他自己也“一直”在尋找能將他的武功傳下去的弟子。說起來，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包括俞秀蓮在內(nèi)的人都被這一說法蒙蔽，只有玉嬌龍清醒地認識到李慕白內(nèi)在的欲望訴求。 在拜師的名義之下，李慕白不僅可以名正言順的追尋玉嬌龍的行蹤，也可以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名義從精神上永久的占有她。這種占有，可以從李慕白將羅小虎安排到武當山為例，包括羅小虎在內(nèi)的人都沒有想過玉嬌龍所謂的“圈套”是否還有另外的意思。玉嬌龍之所以將這一安排稱為“圈套”，顯然不是簡單從“拜師”這件事說起，而 她的激烈態(tài)度也是她在對自己的一舉一動被人控制的惶恐中本能的、逃脫羅網(wǎng)的行動——即便這圈套是以愛的名義出現(xiàn)。 李慕白：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 電影中，李慕白對自己內(nèi)心隱密的欲望開始大概并不清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尋找到自己認為“正確”，且符合道德道義的規(guī)范的行為。但是，李慕白是否對自己行為中暗藏的隱秘欲望一無所知呢？也不盡然。 李慕白和俞秀蓮的關(guān)系，開始一直通過暗示的方式進行，包括吳媽等人曖昧的笑、貝勒爺?shù)呐园住⒂嵝闵彽慕忉?。貝勒府中，俞秀蓮和李慕白唯一一次直接的對話，由于仆人的進入而中斷，其時的關(guān)系是：李慕白認為俞秀蓮會和他一起歸隱山林，而俞秀蓮有些不明所以。月夜練劍一場，李慕白和俞秀蓮當中并沒有第三人介入，為什么他們不能接續(xù)上面的話題，把話說明白呢？ 要解釋這一疑問，可以從兩個方面考慮。第一，電影一開始，李慕白在交代下山的原因的時候，就對道家的“虛靜”提出了疑問。他之所以下山，之所以會以為和俞秀蓮“我以為我們都說好了嗎”，就是因為他對道家的追求產(chǎn)生疑問，下山是他沖出從前的道德規(guī)范的第一步，其中包括沖破他和俞秀蓮之間的障礙。由于李慕白“人生觀”的改變，他不僅沖破了他和俞秀蓮之間的障礙，也沖破了自我和道德之間的障礙，他從開始尋找自己真正“握的住”的人生開始，進一步追尋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就在他追尋內(nèi)心聲音的時候，玉嬌龍出現(xiàn)了，這是問題的第二個層面。玉嬌龍的出現(xiàn)，不僅刺激李慕白追尋內(nèi)心的聲音，也逐漸觸及到他內(nèi)心的更內(nèi)在的“枷鎖”。這時候，他所要面對的不僅是江湖和朝堂、正與邪、長輩與晚輩的界限，甚至，他和俞秀蓮多年曖昧的關(guān)系也成為他們的障礙之一。 竹林打斗一場戲，一般看作李慕白和玉嬌龍的情欲對抗游戲，最終，李慕白得到了玉嬌龍。而在之前，我們還應(yīng)該注意到，導演特意在竹林打斗之前安排了李慕白和俞秀蓮的“牽手”一場。在這場戲中，李慕白閉口不提他之前的“我以為我們都說好的”，而是從從俞秀蓮說起，意念的對象逐漸模糊，欲望的翅膀只差一步就打開。 (李慕白抓住俞秀蓮的手，深情地看著對方。) 李慕白：你的手冰涼涼地，那些練刀練出來的硬繭，每一次我看見都不敢觸摸。（李慕白說的“不敢觸摸”，應(yīng)該和其道家的精神追求有關(guān)。所謂虛靜無為，一切的“為”都是為了達到“無為”，而在電影主人公所處的環(huán)境即江湖中，要得到“平靜”不僅需要內(nèi)心的善念，更需要在“得道”之前的血腥的屠殺——也就是俞秀蓮所說的：“你看它干干凈凈的，是因為它殺人不沾血”。不過，從李慕白的情欲世界的角度出發(fā)，這個“不敢觸摸”因為和“每一次我看見”相聯(lián)系，更因為出現(xiàn)在玉嬌龍的加入之后，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秀蓮，江湖里臥虎藏龍，人心里何嘗不是？（手上的老繭和江湖中的人心有什么關(guān)系？至少中間還差一個過渡：即便我們這么努力，功夫練到這個境界，也依然不能避免被時代和后進淘汰的命運。臥虎藏龍的意思顯然是說江湖中的“無影之陣和人在江湖”）我誠心誠意地把青冥劍交出來，卻帶給我們更多的煩惱。（人心中的臥虎藏龍，又不能簡單的理解為別人的心，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心，李慕白內(nèi)心的臥虎藏空就是他壓抑的欲望。而他說誠心誠意的交出青冥劍，是對自己的江湖生涯的一個了斷，也是他對他和俞秀蓮之間關(guān)系的一個決定。但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玉嬌龍打亂了他的部署，使他猶豫、惶惑，因此帶給他更多的煩惱） 俞秀蓮：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如果不從以上的關(guān)系解讀，很難理解。煩惱是別人制造的，李慕白所做的一切都是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名正言順的行為，這和壓抑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 李慕白：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就像這樣坐著，我反而能感覺到一種平靜。（要注意的是李慕白的中文對白中的用詞：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如果不是從他內(nèi)心的情欲出發(fā)，整件事情都是由一把青冥劍而起，和欲望有什么關(guān)系？而李慕白眼神漂移中說的“我想和和你在一起”中的“你”概念模糊，因此，才有之后的解釋，或者更像是他給自己敲的警鐘） 大概是從這個時候，李慕白真正明白他內(nèi)心的想法，并極力去轉(zhuǎn)移，使之回到正軌上——這時候的正軌就是他和俞秀蓮之間被江湖所公認的關(guān)系。 不得不這樣收場：不如歸去 李慕白和玉嬌龍竹林之戰(zhàn)中，有一段關(guān)于“本心”的對話。李慕白說當日沒有收服她，是要見她的本心，而玉嬌龍盛氣之下底氣其實已經(jīng)不足：你們這些老江湖，怎么見得到本心。李慕白說的本心單純是指一個人的好壞嗎？如果真是這樣，從俞秀蓮被砍傷開始，李慕白已經(jīng)說“到此為止”。這時候再次說要見本心，可以理解為最后的教訓，但是之后為什么又要叫她拜師？玉嬌龍又有那些東西可以叫他覺得見到了她的“本心”？ 在俞秀蓮被砍傷之后，李慕白將自己交給玉嬌龍（玉嬌龍用劍挨著李慕白的脖子），本身是一種冒險，也很難用長輩晚輩之類的關(guān)系涵蓋，可以說李慕白大聲的“拜師”是說給玉嬌龍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的。玉嬌龍最終被李慕白的正氣所屈服，或者說是被他的男子氣所征服，提出了拜師的條件。但是，玉嬌龍隨之反悔，導致李慕白盛怒之下將劍扔進深潭，情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玉嬌龍愛劍如命、青春無懼的性格特征再次得到表現(xiàn)，并最終將故事引向大結(jié)局。 山洞一節(jié)，根據(jù)李安的訪談，原本山洞的形狀設(shè)計成女人的子宮的形狀，內(nèi)含五行變化，以涵蓋中國道家文化的精髓，后來考慮到觀眾的感受，為避免生硬象征才改為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該節(jié)中人物的對白設(shè)計依然體現(xiàn)了道家文化的精神。那些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對白其實暗藏了李安的苦心，只不過粗糙了些罷了。 李慕白作為道家的修煉者，有自己一整套的人生觀價值觀和道德觀，這些觀念相互融和成為江湖的道義，因此，他才成為被江湖所公認的大俠。在他對玉嬌龍的情欲發(fā)展中，到懸崖扔劍一場，他對玉嬌龍的感情已經(jīng)逐步被自我強化收縮至真正的師徒關(guān)系中。在山洞中，玉嬌龍一語道破天機，問：你要我還是要劍？李慕白沒有驚詫，而是接住玉嬌龍用真氣為其治病，并隨后為了保護她而殞命。 在李慕白和俞秀蓮的最后一場戲中，李慕白對俞秀蓮說出了長久以來沒有說出的話，可以理解為對俞秀蓮的一種補償，也可以理解為李慕白最后的回歸——回歸到他一直遵守的道義的軌道上。而我們再看俞秀蓮的對白也很有意味。 俞秀蓮在角色在電影很曖昧，基本上處于被李慕白和玉嬌龍所遮蓋的境況，她難道對李慕白內(nèi)心的波動沒有感覺？俞秀蓮的人格特征可以用最初她對玉嬌龍說的那段有關(guān)道德的話來解釋，而她在被玉嬌龍砍傷之，仍然“下不了手”，一方面是愛護晚輩，另一方面是顧忌玉嬌龍的身份，而實際上，也可能暗含著她對李慕白的理解和把握，她相信李慕白最終會回到她的身邊。她不想成為李慕白的敵人，甚至，這也可以從古代倫理道德觀中的男女關(guān)系上得到解釋。 她對李慕白的愛，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情欲，摻雜了太多社會的成分，所以她才會有在“你不能死”之后，又說“李慕白不能死”。前一個你”是俞秀蓮的愛人，后一個“李慕白”毫無疑問是作為社會意義上的大俠存在的。導演通過這一場戲，最終將三個人原本可能導致的從根本上破壞江湖道義的關(guān)系，回縮到道家的世界觀中，體現(xiàn)了李安一貫的妥協(xié)立場，是對人的情感世界與理性世界之間關(guān)系的無奈的嘆惋。 如果說李慕白的死是由于他的情欲造成了對道家世界觀價值觀的冒犯，因而不得不死，那么，在李慕白死后，世界看起來回到了原來的軌道，為什么玉嬌龍要跳崖呢？ 電影中，玉嬌龍在和小虎一夜纏綿之后，跳崖之前叫小虎許愿，而她的愿望是什么？如果是贖罪，又是贖的哪一種罪？在玉嬌龍說出“你要我還是要劍”之后，原本的那個玉嬌龍事實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和小虎的一夜纏綿可以理解為最后的告白，是一種補償。而從玉嬌龍的內(nèi)心邏輯來看，將她的跳崖理解為為情所困，看破紅塵更容易理解。 一番爭戰(zhàn)，青春玉嬌龍認識到了江湖的意味，上山的時候看起來平穩(wěn)而又疲憊。她站在懸崖前對小虎說話的時候，仿佛在和青春告別。不是不沉痛，只是李安不習慣大哭大叫的方式，即便是最激烈的愛與恨，悲傷和快樂，他也有他的溫婉和詩意和微微的惆悵。 還記得第一看電影的時候，看到玉嬌龍騰空而起逐漸消失在云藹之中，只覺得那一股青春所脅裹的孤獨和悲傷痛徹心扉，仿佛我自己也騰身而下，無限墜落而去，有沒有更能體現(xiàn)電影內(nèi)在的情緒起伏的結(jié)局？后來從電影的結(jié)構(gòu)的角度看，這樣的結(jié)果有懸念和出乎意料之處，避免了一般電影的大團圓結(jié)局，也給電影留下了一個飄逸的、神秘的尾聲，有“神來之筆”之慨。 看了王度廬的原著小說之后，覺得這一情節(jié)固然受到小說的啟發(fā)，而結(jié)構(gòu)上也只能如此，但是，作為電影，作為敘事藝術(shù)的一種，需要更細致的表達其中的關(guān)系?；蛘?，我們應(yīng)該從《臥虎藏龍》內(nèi)在的精神脈絡(luò)去把握，即：一個人的青春和愛與恨。這些話題，李安大概也很迷茫，所以，他站在懸崖之上，靈魂忍不住騰空而起無限下落：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去到哪里？欲看青杏落曉露，云深衣濕不知處！ ——————————這個廣告分界線————————————————————————— 注：我玩的微信公眾號最近開通了贊賞功能，我也沒時間打理，就把這篇最近因為《臥虎藏龍2》上映而被翻出來一再評論的文字發(fā)出去了，結(jié)果—— 完全沒有人要在微信看這么長的文章，哈哈哈哈。。 下邊是我在微信公號上的編者按，你們看看就好，大家一起期待李安的回歸吧，和小李子得獎（祝賀他羨慕他極度嫉妒他）相比，我更喜歡深沉內(nèi)斂化千鈞頂為繞指柔的大李子。。 感謝大家的評論，我好像永遠也寫不出這么長的影評了，以此文紀念那些寂寞的操蛋的年代。 本文原發(fā)于豆瓣影評，發(fā)表日期是2008年3月19日，署名宋淼，實際寫作日期還要早很多?？催@部電影是在北京某高校的禮堂，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受到的沖擊。深冬，陰暗的晚上，有風，有積雪和污泥在街邊，我一個人從電影院黑沉沉的空氣中出來，騎著自行車，從李慕白的世界走回暖氣不足的出租屋。 一部電影，或者任何一個作品，其實都是一個悖論，它始終敞開等待窺視，又永遠拒絕真正的到達。就像我對詩歌的理解，你永遠不能達到詩人最隱秘的內(nèi)心，也無法達到一首詩歌最幽暗的所在，你的達到必然是虛妄，或者來自詩人和詩歌的死亡之箭。 所以，關(guān)于此文與李安、《臥虎藏龍》的關(guān)系，都是自說自話而已。而我在后來的評論中對李安向宗教轉(zhuǎn)向的“預(yù)測”（即《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應(yīng)該說根本不算預(yù)測，因為即便引力波和APP橫行的時代，人類最高的智慧也來自哲學和神學。 此文因為《臥虎藏龍2》最近上映而再次受到關(guān)注，甄子丹、楊紫瓊都是我喜歡的演員，支持他們！也期待李安的臥虎藏龍三部曲。 OK，我又來“猜測”一下：還會有兩部臥虎藏龍關(guān)聯(lián)的電影，才能將李安郁結(jié)在《臥虎藏龍》中的情緒抒發(fā)出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方面是一次無望的靠近，一次出發(fā)即知道必將失敗的航行，另一方面是一首虔誠的、向無可名狀的神性吟詠的贊美詩。 現(xiàn)在，是時候期待李安的回歸了。

李安也在四十幾歲的時候拍攝了《臥虎藏龍》。

這部電影中周潤發(fā)飾演的李慕白，算是李安當時的同齡人。而我覺得李安在每一個年齡階段拍攝的電影都是在反思自己，這部電影尤為如此。

上篇：李慕白的心路

四十幾歲往往是一個男人事業(yè)的巔峰時期，卻也是中年危機的開始。相比對于未來的憧憬，人生的歸途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問題。李慕白一味的追求精神境界的上升，恰恰的說明他內(nèi)心充滿了這樣的困惑。因為閉關(guān)中出現(xiàn)的困難李慕白提前下山。電影開始在他的言談中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個困難讓他非常的苦惱，此行下山的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它，然后重新開始修行。直白的說，這個困難就是三個字：放不下。

“我并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地,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huán)繞。這悲哀纏繞了我很久,使我無法再繼續(xù)?！庇行┦隆倚枰胂搿薄笆裁词? ”“一些心里放不下的事?！?/span>

直白的說，讓男人放不下的東西也就是權(quán)力和欲望了。李慕白把象征權(quán)威的青冥寶劍送人，說明了他放下權(quán)力的決心?？墒橇硪环矫?，降服欲望的過程則是更為艱難的。

李慕白終生視欲望為仇敵，這應(yīng)該與目睹了老師江南鶴的遭遇有關(guān)。他是如此的仇恨欲望，以至于對“女人”這個群體，也懷有一種深深的敵意?？捎@個東西是不能壓抑的，越發(fā)的壓抑，它就越發(fā)的強大。降服欲望，更需要正確的方法。而非憑靠蠻力。

但是李慕白畢竟是一習武之人，想有所成就就要經(jīng)歷極為艱苦的訓練。青冥寶劍殺人不沾血，卻依然是奪人性命的不祥之物。手握寶劍的人亦是如此，若沒有一顆殺心，又怎能練就高超的劍法？可以說，李慕白的前半生正是通過這份執(zhí)著，這顆冷酷而堅硬的心成就了自己。

說的透徹一點，也還是這顆殺心，固化了他的世界觀?？创耸篱g的事情唯有是非二字，待人處事一不留神就會走極端。在李慕白觀念里，殺死碧眼狐貍，調(diào)服玉嬌龍，就是殺死欲望，馴服欲望的象征。這種思維再次暴露出一介武夫的粗拙的本性，只會用蠻力解決問題，只會解決外面的問題，直到把事情搞的越來越麻煩。

人性就是這樣，之所以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就是因為無法抗拒內(nèi)心的非理性的力量。按照中醫(yī)理論，心主定力。正如那句臺詞“紫陰針毒走心脈”，在電影的結(jié)尾，李慕白不幸中了毒針。隨著心力的消耗殆盡，在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時刻，他終于對俞秀蓮說出了壓抑了一生的話。

如果說悲劇就是通過人物的毀滅去描寫真實的人性，那這一幕就是悲劇。在內(nèi)心潛藏的最深處，我們看到了一個為情所苦的男人，在神壇上站了太久，麻木于眾人敬畏的目光，卻只感到微微的寒冷。在這個生死無常的江湖世界里，經(jīng)歷太多的刀光劍影，開始對人生有些失望。殘酷無情的廝殺讓他的心變得堅硬?？赡菆杂驳牟糠种皇且粚佑矚?，里面畢竟是柔軟而又溫暖的。

情欲是讓人沉淪的根源，是一種粘稠，滯重，放縱，催促人自暴自棄的力量。在道家思想里，人死時若沉溺于情欲，會落入鬼道，墜入地獄。在李慕白肆情放縱的話語中，我看到了一個愚癡的男人，他愿意做一個環(huán)繞自己愛人的孤魂野鬼，愿意永遠陪伴在她的身邊。這一點都不浪漫，一點都不美，這只是悲劇。

所以說，人不能活的過于純粹，不能在還沒有看清自己的本性時候，就去特立獨行的生活。透徹的說，大俠李慕白的問題根源在于他二元對立的價值觀。好的，必須打敗壞的，正義必須戰(zhàn)勝邪惡，光明必須照亮黑暗。不去看透欲望，放下欲望，而是壓制欲望，殺死欲望。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終日感到緊張。

中篇: 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

“秀蓮我們能觸摸的東西沒有永遠，師父一再說，把手握緊里面什么也沒有，把手松開你擁有的是一切?！?/span>

“慕白，這世間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虛幻的，剛才你握著我的手你。能感覺到它的真實嗎？”

顯然，李慕白的話說的有點大，有點空。這么有智慧的話，暴露出的卻是他內(nèi)心的迷茫與不切實際。俞秀蓮實際上是在委婉的批評他。此時我們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變化：李慕白的眼神像是一個膽怯的小孩子，他看著桌面對俞秀蓮說：

“你的手冰涼冰涼的，那些練刀練出來的硬繭，每一次我看見，都不敢觸摸?！?/span>

這句話，是不是更像是一個孩子對母親說出的？其實電影里從許多細節(jié)中我們都會發(fā)現(xiàn)，李慕白在俞秀蓮的面前，更像是一個羞怯的男孩。這反映出他對于女人的心態(tài)是不成熟的。

首先，他厭惡女人，另一方面，在他與俞秀蓮的相處中又能看出他對女人有一種母性的依戀。長久的相處，讓李慕白對俞秀蓮產(chǎn)生了很強的依賴，她不僅考慮問題待人接物全面周到。而且更是一個非常敏銳、知性的女人，電影的一開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懂李慕白，能夠很快覺察出李慕白在字里行間，言語之外的真實的想法。在他身心俱疲的時候，唯有俞秀蓮能夠幫助他放松下來，解除焦慮與緊張。還有一點就是，這句話表現(xiàn)出了李慕白的愧疚之情。作為武功高強的大俠不去賺錢養(yǎng)家，卻跑到深山老林里搞什么閉關(guān)。所有的事情要俞秀蓮一個女人來抗。此時看到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女人委婉地批評自己，哪怕語氣再溫柔，也難免戳到一個男人的痛處。從這點上來說，李慕白面露羞愧的神色也是難免的。

我倒覺得這段對話也摻雜著李安對于自己婚姻生活的反思，眾所周知，他六年時間失業(yè)在家，其內(nèi)心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也許，在他感到苦悶，無所適從的時候，她的太太就是這樣在開導、安慰他吧。

“秀蓮，江湖里臥虎藏龍，人心里何嘗不是？刀劍里藏兇，人情里何嘗不是？我誠心誠意地把青冥劍交出來，卻帶給我更多的煩惱?！?/span>

這一點又回到了電影的開始討論過的內(nèi)容：權(quán)力與欲望。虎隱喻權(quán)力，龍隱喻欲望。李慕白直言人的心里臥虎藏龍，這正是他苦悶的情緒的自然流露。之所以苦悶，就是因為他放不下。他的語氣中，倒還有幾分無辜。仿佛“誠心誠意的”把寶劍上交，就真的以為可以一了百了了，就真的放下了權(quán)力。心是很復雜很深邃的，面對欲望執(zhí)著，需要去覺察，看破，怎可能憑借一時的決心甚至沖動就可以一蹴而就？把寶劍送人，只是一個象征，人的執(zhí)著，依然停留在那里沒有改變。

俞秀蓮看著桌面說，“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span>這句話就足以看得出她的智慧，她是一個含蓄而又內(nèi)斂，卻能洞察問題關(guān)鍵的女人。

李慕白突然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 (此時停頓了一會，接著目光一轉(zhuǎn)）就像這樣坐著，我反而能感覺到一種平靜?！? 俞秀蓮的話觸及了他的內(nèi)心，他情不自禁的把心里話說了一半，卻又話鋒一轉(zhuǎn)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姿態(tài)里。人在社會上混跡久了，會懂得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必須淺嘗輒止，不敢去成為一個真性情的人，并非因為缺乏自信，而是因為說出真情流露的話本身已經(jīng)被視為一種可恥的行為。我們也可以看出，在李慕白自欺欺人的人生里，他是多么的想成為一種自己不熟悉的人，擺出自己并不擅長的姿態(tài)，展示自己并不具備的品質(zhì)。在電影的結(jié)尾，當大俠終于撕去佩戴了幾十年的虛偽的面具，面對心愛的女人展示出了一個真實的李慕白，我們也隨之看清楚了：李慕白，原來只是一個孤獨而癡情的男子。

俞秀蓮作為一個行走在男權(quán)社會體系中的女人，許多事情她處理的比李慕白要好。而且考慮事情也更長遠周到。在電影的開始，她已經(jīng)認出了碧眼狐貍。正是因為俞秀蓮考慮的東西比李慕白要多，所以沒有揭穿。如果李慕白能早點聽取她的意見，所有的人也會相安無事。碧眼狐貍會孤獨終老。玉嬌龍也會安安穩(wěn)穩(wěn)的嫁人，慢慢的走過那個情緒化的年紀，李慕白心里的結(jié)也會慢慢的打開。畢竟江南鶴與碧眼狐貍的恩怨，是男人與女人間的事情。這種事情連當事人都說不清楚，李慕白憑著一把劍就能做什么呢，無非是徒增更多的傷痛，更多的恩怨罷了。

下篇: 漂亮的小梳子

李慕白最根本的錯誤在于，他把女性氣質(zhì)與人的欲望混為一談，視作女人的原罪。

這把玉石制作的小梳子是玉嬌龍眼里的自己。她早已經(jīng)看明白了，打扮的漂漂亮亮，身著昂貴的服裝的意義就是為了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在男人間的權(quán)力游戲中，自己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在沙漠里，小梳子被一個放浪不羈的小伙子搶走，也正是從這個鏡頭開始，這個小飾品就成了推動劇情的重要的道具。玉嬌龍的怨恨并不是因為丟失了梳子，而是看到了身為女人就要被左右，被決定，被奪走的人生。搶過一匹馬，去追殺那個男人，更像是一個情緒宣泄的過程。只見她就像是一只被獵人俘虜小獅子，又撕又咬，直至精疲力竭。李安善于以眼神來描繪人物。電影開頭，俞秀蓮在管家的陪同下走入一間光線晦暗的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玉嬌龍瘦削的背影。這位身著華麗絲綢服裝服裝的官員的女兒緩緩的轉(zhuǎn)過身來，儼然就像是一個精心修飾的漂亮的布娃娃。她面無表情，眼神空洞，說起話來就像在背課文一樣，以至于人們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漂亮的眼睛后面的心理活動。導演刻意讓房間里寂然無聲，我們也聽不到她走路的聲音。深色調(diào)的墻面，以及陽光在房間里投射的陰影，仿佛讓這種寂靜的空氣增加了幾分寒意。

你看這一部分拍的那么淡，那么冷。反而更加襯托的她在電影后半部分的放縱、癲狂的行為更加的真實可信。人物的舞臺張力也就此形成。在與玉嬌龍的初次交手中，李慕白感覺到了這個姑娘狂亂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在他的觀念里，女人就是一種狂亂的、充滿欲氣的存在。李慕白認為，只有剝離了這個姑娘的女性氣質(zhì)，才算得上是對她的拯救。執(zhí)著送這個女徒弟去武當山那個沒有女人的世界，本質(zhì)上就是為了“打敗”欲望，“消滅”這個姑娘身上的女性氣質(zhì)。

二元對立、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武夫的思想又開始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不明白一個女人在這個男權(quán)社會里承受的壓力。他想降服、打敗這種女性氣質(zhì)，卻不去反思自己心動的根源所在。事實上，碧眼狐貍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的老女人，玉嬌龍也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缺乏社會經(jīng)驗的、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一個小姑娘與一位老仆人之間的隱秘的師徒關(guān)系，也是這兩個人在各自的人生中所能經(jīng)歷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性的溫暖。很可惜，李慕白的成功，是碧眼狐貍的死亡，也是玉嬌龍性格的毀滅。女性原罪的觀念，伴隨著李慕白在眉目間傳授的心訣在她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武當山的一夜歡愉伴隨著的卻是強烈的悔恨。纏纏綿綿的愛意，只會讓她對自己女人的身體徒增厭倦罷了。曾經(jīng)被奪走的，象征自己女人身份的梳子，被遺棄在愛人的身邊。然后帶著前所未有的厭倦，從山上一躍而下。

影里的女人們活得率性而真實，男人們卻略帶虛弱或是猥瑣不堪。在戀愛中羅小虎貌似強者，實則虛弱。別看他在馬背上揮著小片刀很勇猛的樣子，到了國都他真不算什么。歷盡千辛萬苦來到北京尋找心愛的女人。如同過街老鼠般被四處通緝。搶婚又被侍衛(wèi)趕了出去。踉蹌蹌地爬上墻頭，有很悲涼的聲音喊著“小龍和我回新疆”說實話那個場景真是一個慘呀。

號稱半天云的羅小虎初次出場的時候，那氣場還真的有幾分王者氣概。之后的玉嬌龍花費了好久的時間才慢慢的認清了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自己深處一個講究尊卑等級的世界。所以說羅小虎再次拜訪的時候被拒絕也是個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們應(yīng)當首先明白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一個社會等級森嚴的時代。人若要提高自己所處的等級，就要花費多年的時間，付出許多心血，通過學習，歷練，考試、軍功、榮譽等提高自己。顯然羅小虎并沒有處于這個體系之中，或者說是在這個體系的底層。往深里一點說，在那個年代男人的價值往往也是被這個封建社會體系賦予的。女性之所以被壓制，被排斥在社會體系之外，是因為在封建社會崇的尚自我壓抑的生活方式里，男人對欲望的恐懼已經(jīng)扭曲成為了對女人的恐懼。一個人的欲望再多也是自己的原因，把引人墮落的罪責推卸給女人這種觀念本身就已經(jīng)錯了。李慕白也正是懷著這份偏執(zhí)的信念走上歧途。從最初的逃避女人，慢慢開始怨恨女人，再后來為女人感到困惑，直到臨死之前，他也沒有搞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里。當然了，問題出在他的心里。

杜仲 室內(nèi)設(shè)計師 愛好看電影讀書

維信公眾號：杜仲電影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