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超級白》
有什么東西壓著，不是一塊石頭，不是躺在床上，一層厚厚的被子。而是一副撲克牌，一副你研究它，沒有多大意義的撲克。它讓人想到魔術師的道具。用手遮住眼睛，"你現(xiàn)在挑一張牌給旁邊的人看，不要讓我知道。"挑好了，放進去洗牌。他把撲克穿插成一種紙幡，拿下半部，像求神問卦一樣說："看好了，你剛才的那張牌，將會飛出來。"在猛地搖晃后，紙牌天女散花似的飛了。他剛剛這么做，絕不是因為他有一點點把握。只不過是腦海里閃過的一副畫面罷了。一副穿燕尾服的魔術師的畫面。出于一種不能言說的，沒法解釋的真相，一種復雜的系統(tǒng)，讓人覺得解開謎題的關鍵，就是立馬運行它。同樣的，他也可以坐在臺式電腦面前，在這俗不可耐的房間里，水槽里的碗碟已經(jīng)堆得滿了出來，一只蟑螂很得意地晃動著它那兩根觸須，煙灰缸里都是煙灰，還有夾在兩根指頭間，快要燃盡了的煙頭。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同一個鍵盤，用來誘惑靈感從腦海深處跑出來。那是他，想到了的，他的父親曾這么說起過，關于詩人，如果說世界是一個火車站，人們是旅客，那么詩人不是來了又走的人，而是那些停留在車站看著火車離開的人。嗯，也許吧！他會成為他想要的那一刻的詩人，最終，在鍵盤上敲出："我一整天都呆在房里。"這么一句話。

當然，這種被一下子揪出來的東西都不會持久的。因為，它們沒有同伴。而罷課。這個讓他一直呆在家里的，在許多年輕人的腦袋瓜里被同一時間揪出來的東西，是有同伴的。會久一點吧！或許久到在他們說："我們認為，我們正在舉行一場革命，這革命是大家同心協(xié)力來完成的，它是你幫同志們做一餐晚飯，洗碗碟，洗衣服的事情。"這些，在他們最初的，感到一絲興奮的東西，設若是他們自詡的青春、搖滾。也正在快速的衰老。它最終會成為一個擁有酒吧的老頭的。你正要找他在他早年的磁帶上簽名。他卻說："你是誰，在我的酒吧里干什么？"

這部電影的風格比較偏向法國新浪潮。實地拍攝的粗糙感，超近距離的特寫，破碎跳躍的剪輯，對空間感的忽視以及缺乏完整故事的雙線敘事，使它注定是一部對觀眾不友好的電影。不過多虧是由墨西哥同學組織觀看的，而且他本人也是從UNAM的本科畢業(yè)的，所以邊看邊聽解釋，總算能對片中的事件有個大概的把握。

首先吐槽一下片名的中文翻譯。Güero這個詞是用來罵人的，原意是“金發(fā)白皮膚的”，后來在墨西哥演變成對中產(chǎn)階級及以上的社會精英的蔑稱。甚至對方不一定非要是白人，只要是接受了歐美式的高等教育，過著西式生活，哪怕種族上是混血或者印第安人，也可以被稱為güero。所以，我個人覺得片名翻譯成“白佬”之類的更合適。

剛才說這部影片的風格很粗糙，但不代表它的完成度很低。相反，這部影片的結構是經(jīng)過了精心設計的，由一條主線和半途隨著新角色加入的副線組成。故事始于Tomás從樓上扔水氣球砸到了鄰居和她的嬰兒，隨即被無力管教他的母親打發(fā)到哥哥Fede所在的墨西哥城。Fede和室友都是UNAM的學生，但時值1999年學生反對大學收費的罷課示威，對這類活動毫無興趣的的兩人搬出了被積極學生占領的宿舍和學院，在附近的公寓無所事事地生活。Tomás到達后在報紙上讀到他與Fede還有已故父親崇拜多年的搖滾歌手Epigmenio Cruz病危。在因為偷電被鄰居追打，不得不逃出家門后，他們決定去尋找這位傳奇般的歌手，請他為他們珍藏多年的磁帶簽名。

因此本片的主線就是三人開著一輛破車在墨西哥城內四處輾轉，試圖尋找這位歌手，而廣播中則傳來對學生運動進展的報道。盡管影片正面展現(xiàn)學生運動的狀況的段落較少，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尋找歌手的過程可以理解為是對學生運動的隱喻。這位虛構的歌手Epigmenio的身份設置是耐人尋味的。“他曾令Bob Dylan哭泣”，“他本可以拯救墨西哥搖滾”，其中隱含著一種微妙的民族主義情結。然而他卻因為試圖和演唱會主辦方的女朋友玩3P毀掉了自己的前程，放棄了音樂，從此籍籍無名。另外，在影片中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了另一位墨西哥的文化名人，寓言作家Augusto Monterroso。Fede在哄騙鄰居家的小女孩讓他們偷電的時候，給她講的故事就是那篇著名的超短篇小說：“Cuando despertó, el dinosaurio todavía estaba allí（他醒來時，恐龍還在那里）.”而Fede在整部影片中，始終被一種沒有給出解釋的驚恐發(fā)作（panic attack）困擾。他總覺得有一只老虎在盯著他，對他咆哮，而他被這種感覺困住，動彈不得。以動物寓言諷刺墨西哥的現(xiàn)實正是Monterroso的畢生事業(yè)，而放棄了音樂的Epigmenio也曾在動物園工作。

Epigmenio和Monterroso，盡管一個是虛構的一個是現(xiàn)實存在的，他們所代表的墨西哥本土文化、或者說“墨西哥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們又被放在一個極其尷尬的位置。影片中所有人在戴上耳機聆聽Epigmenio的音樂時，觀眾聽到的都是一片寂靜。在結尾之前，這種“無聲”是理想主義的最高形式。可當一行人歷經(jīng)艱辛終于找到了Epigmenio時，這個老頭卻對他們極其粗魯，不理不睬，甚至在Fede的一番動人的關于父親的陳詞中睡著了，更別提簽名。在這個時候，“無聲”似乎又變成了虛妄，或者就是“不存在”的具體形式。也許Epigmenio就是看似不可到達、實則從未存在的理想墨西哥的一種化身。而一直缺失的父親形象和被他們認為歇斯底里的母親，如同是這個缺乏威信陷入混亂的國家的寫照。

影片半途加入旅途的Ana引出了影片的第二條線，學生運動的狀況。這條線中突出的是階級矛盾，與片名“Güero”相呼應。Ana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在廣播里和禮堂不厭其煩地發(fā)表演說。身為出身上層的白人，她的主張帶有精英式的理想性，在斗爭過程中堅守學院式的操守，捍衛(wèi)學校的傳統(tǒng)，與由自己的男友Furia（深膚色）領導的底層學生、激進派水火不容。哪怕在演講時遭受“我們更想看你脫衣服”的侮辱和人身攻擊，也依然堅持對話與爭論的價值。

Fede的階級身份則更為復雜。當他將Tomás介紹給朋友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這是你弟弟？比你白太多了。”他有著原住民的膚色，卻接受著UNAM的精英教育。在片中，他數(shù)次因為被人稱作“Güero”而大打出手。雖然暗戀Ana，但是看到她在高級派對上游刃有余的樣子，他會感到十分暴躁。這種雙重性某種程度上映射著UNAM的狀況。UNAM是墨西哥排名第一的大學，校園封閉，設施完備，連警察都無權擅自從外部進入，如同墨西哥城的城中城，被稱作“綠洲”。這讓人不能不想到《高度設防地帶（La Zona）》中封閉的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片中所反映的學生斗爭最后勝利了，UNAM至今仍是一所完全免費的學校。然而來自不同階級背景的學生之間的矛盾沖突依然沒有得到解決。

Fede自身的矛盾也許是他遠離學生運動的一個理由。導致他間歇性驚恐發(fā)作的“老虎”究竟象征著什么依然不可考，但對Ana而言，在動物園中看到的老虎只是一種美麗而強大的生物而已。

膚色同白人無異的Tomás也許是主線故事中和Ana對應的角色，充滿行動力，一直推動著旅程的進行。然而在片頭他朝鄰居扔水球的動機依然是個謎。在影片后段，有一個孩子被人欺負追逐，然后他做了和Tomás一樣的事情。這個孩子站在天橋上沖著下面扔了一塊磚頭，正好砸中了主角一行人所乘的汽車。這個看似無厘頭的段落也許解釋了Tomás在電影開頭扔東西的動機，一種自身受到欺壓后所釋放的無特別對象的暴力傾向。這也許是導演試圖表現(xiàn)的墨西哥年輕一代的某種特質。

在影片結尾，從Epigmenio處受到挫敗的一行人返回墨西哥城，正好撞上了Ana因為和他們一起尋找歌手而錯過的學生游行。Ana義無反顧地下車加入了游行隊伍，追出去的Fede卻迷失在高舉旗幟吶喊著口號的人群之中。在人潮間他差點被推擠得順流而行，但最終他成功地留在了原地，在洶涌向前涌動的隊伍中止步不前。車中的Tomás高興地拿出相機拍攝Fede在人群中的樣子，而Fede則向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這個最后成為主要宣傳畫面的鏡頭，似乎傳達了導演與學生運動割裂的立場。

出身上層的Ana和出身下層的Furia都認為自己代表著正義與墨西哥的未來并互相仇視，然而也許所謂的墨西哥的未來同Epigmenio一樣，都是曾有無限潛能卻被自己fucked up的東西，而以Tomás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則為此進行了一場虛妄之旅。但和Fede一樣，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們反而非常開心的樣子。在人潮中止步不前似乎是導演提供的一種態(tài)度和選擇。當然這只是一種對此片較為悲觀的解讀，也許它只是一部純粹的青春公路片，講述了一群生活混亂的年輕人突發(fā)奇想的旅途，而他們若是成功了，就不能叫青春了。又或者這只是當年剛好也是學生年齡的導演拍來吐槽那些內訌的。據(jù)說UNAM的一個廣播室至今仍被學生占領，被稱為“切·格瓦拉廣播室”，這些學生的訴求不明，此舉更像是一種精神象征。而UNAM這種綠洲般城中城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見到你小時候常聽的一個音樂家？每當你傷心的時候，你就拿出來聽，戴上耳機，將自己與世界隔離開來。電影中的小男孩也是這樣的人，只不過這個磁帶是他父親給他的。影片中當他戴上耳機的時候，我們并不能真的聽見歌到底在唱什么，只有令我們都會回憶起童年的磁帶的咔咔咔作響的聲音。有意思的是，這個半公路電影在最后，小男孩托馬斯終于見到了那個讓bob dylan聽到都會哭的歌手。當他走向背對著他的偶像的時候，是我最喜歡的情節(jié)！結果呢，對方竟然把磁帶摔在了地上。托馬斯的哥哥出面，對他說了一堆這個磁帶的意義，結果呢，對方竟然睡著了。這簡直就有力的諷刺了一些歌星，也許也是告訴我們，時代在變遷，即使這個歌手當時寫出來那樣的歌證明他如何的深入人心，在很久以后，也許他也會變的古怪和勢力起來。人不是都這樣嗎？稍不留神就變得世俗起來了。

我對墨西哥這個城市很陌生，對于拉美文學也很陌生，除了馬爾克斯，我不知道別人了。今年在拉美戲劇節(jié)的時候看了一個拉美政治戲劇，是一個先鋒劇，將紀錄片和戲劇結合在一起的。雖然當時看的一頭霧水，但是卻是這一年在英國看的最喜歡的一部戲劇，可以給四顆星！這部劇也給我引入了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墨西哥真的很混亂，政治動蕩，一直在換領導人，學生游行不斷......所以這部戲劇以學生游行為背景，我一點也不覺得唐突。但是，那只是墨西哥的一部分，不是嗎？當托馬斯和他的小伙伴還有哥哥莫名其妙到菜地上的時候，有人問，“這是哪兒？”答案依舊只有一個：“這是墨西哥！”

不懂什么電影技術詞匯，我只知道情感和真實。我喜歡抖動的鏡頭，我喜歡看托馬斯的眼睛還有后腦勺，我喜歡聽背景樂Azul響起的時候，仿佛我就是托馬斯。我對未來和社會都充滿著向往和期待，雖然會有老虎的威脅，但是，老虎不也是很美的嗎？我只知道我想用盡我的生命，將我最真實的感情和感知留給每一寸我走過的土壤，因為它們是我最親最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