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風雨書店，是為了工作。第二次去風雨書店，是為了友情。第三次去風雨書店，是為了愛情。 為了愛情而去風雨書店，是周二的夜晚；誰知道，卻在角落的書堆里，重逢了一份一百多年前的革命刊物。愛情與革命，愛情是甜蜜、詩意、重獲新生；革命是痛苦、現(xiàn)實、人頭落地。太不合時宜了不是嗎？ 用兩根手指頭夾起這本仿佛剛剛從清帝國末年的廢墟里出土的文物，不得不面對的就是封面上大塊大塊的污漬，是哪位老先生碰倒了的中藥？咖啡？亦或是咳出的熱血？這必須交由中國的史學大家們來考證，他們是精通的。我的思緒，因為這幾塊污漬而延綿到了大學二年級的那個在烈日中等待公交車的煩悶下午。那時的我如饑似渴地追尋著真理，在反社會主義的道路上沒命狂奔。由莫言而巴金，由巴金而魯迅，由魯迅而章太炎，最后就認識了鄒容。前面的人，我都欣賞，都佩服，但是最欣賞最佩服的還是鄒容。因為中老年人有思想，并不可怪，有思想的青年，卻是萬里挑一。寫就《革命軍》的他，才十七八歲，和我一樣年輕，比我還要年輕。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高考因為考題生僻憤而罷考，被他老爹花錢搞進私立大學又因為蔑視舊學而被開除，好不容易考過個留日官費生，又他媽因為主考官一句“有思想，但思想有問題（聰穎而不端謹）”而被臨時取消資格。 臥槽，這他媽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那時候，我就把鄒容當成我的彼岸知音，我的青春偶像。 這樣一通胡思亂想，渺茫的目光重又聚焦到手中的文物之上。小心地翻開，就看到這么一段話： 中國士子者，實奄奄無生氣之人也。何也？民之愚，不學而已、士之愚，則學非所學而益愚。而賊滿人又多方困之，多方辱之，多方汩之，多方①之，多方賊之，待其垂老氣盡，閹然軀殼。而后鞭策指揮焉。困之者何？困之以八股、試帖、楷摺，俾之窮年②，不暇為經(jīng)世之學。辱之者何？辱之以童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殿試時無坐位，待人如牛馬）俾之行同乞丐，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汩之者何？汩之以科名利祿，俾之患得患失，不復有仗義敢死之風。①之者何？①之以庫序臥碑，俾之柔靜愚魯，不敢有議政著書之舉。賊之者何？賊之以威權(quán)勢力，俾之畏首畏尾，不敢為鄉(xiāng)曲豪舉，游俠之雄。牽連之獄，開創(chuàng)于順治（朱國治巡撫江蘇，以加錢糧，誅諸生百余人）；文字之獄，濫觴于乾?。ㄊ先艘砸蛔忠徽Z，征珠天下，群臣震恐）。以故海內(nèi)之士，莘莘濟濟，魚魚雅雅，衣冠俎豆，充儒林，抗議發(fā)憤之徒絕跡，慷慨悲咤之聲不聞，名為士人，實則死人之不若?！杜逦捻嵏芬?，《淵鑒類函》也，《康熙字典》也，此文人學士所視為拱壁連城之大類書也；而不知康熙、乾隆之時代，我漢人猶有仇視滿洲人之心思，彼乃集天下名人，名為此三書，以借此銷磨我漢人革命復仇之銳志焉（康熙開千叟宴數(shù)次，命群臣飲酒賦詩，均為籠絡人起見）。噫于嘻！吾言至此，吾不禁投筆廢書而嘆曰：“朔方健兒好身手，天下英雄入彀中。”好手段！好手段！吾不禁五體投地，頓首稽顙，恭維拜服，滿洲人壓制漢人，籠絡漢驅(qū)策漢人、抹熬漢人之好手段！好手段！ 中國士人，又有一種岸然道貌，根器特異，別樹一幟，以號于眾者，曰漢學，曰宋學，曰詞章，日名士。漢學者流，尋章摘句，箋注訓詁，為六級之奴婢，而不敢出其范圍。宋學者流，日守其五子、《近思錄》等書，高談其太極、無極、性功之理，以束身成名，立于東西廡一瞰冷豬頭。詞章者流，立其桐城、陽湖之門戶流派，大唱其姹紫嫣紅之濫調(diào)排腔。名上者流，用其一團和氣，二等才清，三斤酒量，四季農(nóng)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階，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酬之大本領，鉆營奔競，無所不至。此四種人，日演其種種之活劇，奔走不遑，而滿洲人又恐其頓起異心也，乃特設博學鴻詞一科，以一網(wǎng)打盡焉。近世又有所謂通達時務者，拓（拓一作摭）腐敗報紙之一二語，襲皮毛西政之二三事，求附驥尾于經(jīng)濟特科中，以進為滿洲人之奴隸，欲求不得。又有所謂激昂慷慨之士，日日言民族主義，言破壞目的，其言非不痛哭流涕也，然奈痛哭流涕何？悲夫！悲夫！吾揭吾同胞腐敗之現(xiàn)象如此，而究其所以至此之原因，吾敢曰：半自為之，半滿洲人造之。嗚呼！嗚呼！刀加吾頸，槍指吾胸，吾敢曰：半自為之，半滿洲人造之。嗚呼！ 當晚是周二，第二天正好就是舉國同慶的大中華人民教師節(jié)，這特殊時期的前夜，讀罷此文的我忍不住一腔怒火而欲拍案而起仰天長嘯奪門而去！可嘆，開頭我們說過的，當晚是為了愛情。于是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為平安而又祥和的風雨書店和疲憊而又溫柔的店員小姐姐免除了一場災難。阿彌陀佛。 本來是要帶走這本書的，可是狡猾的苦沙彌——這家店的幕后黑手——卻居然宰熟！“這本書是孤本，本來要賣一百的，但是品相不好，就賣你六十。兄弟。”好在這話是小姐姐轉(zhuǎn)述的，不然我他媽真想拿這本書抽死他。又免除了一場災難。 希臘傳說，可愛的女人，會引起戰(zhàn)爭，那是不對的。真正可愛的女人，是可以為世界帶來和平的。 我就在豆瓣找這本書，驚喜地發(fā)現(xiàn)書影音里面竟然還有一部電影！好嘛，這能不看嗎？6.1分的、短評16條的、討論1個的、影評為0的、1981年的老電影，這清晰度，這演技，這配音，紅天紅日滿地紅，我當時就想棄了。誰知道，誰能想到，我他媽現(xiàn)在看完了，全程目不轉(zhuǎn)睛，結(jié)局老淚縱橫，還在這里寫如此屁話連篇之長評！我他媽究竟看到了什么？ 啊，鄒容！微斯人，吾誰與歸！可是你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