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一遍1979年的《哪吒鬧?！?，又一次熱淚盈眶。人老了，越容易被人世間的真情打動，年輕時反而麻木，誤以為那是堅強。

哪吒形象自古就有，到了明代，許仲琳寫了《封神演義》，哪吒的形象于文獻(xiàn)中清晰起來。令人震驚的是，我大學(xué)時讀到《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根本就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兇神。他的人生觀就是人若犯我，我必殺之。而且哪吒為人極其狡猾、善于說謊。其中不為人知的是，哪吒除了金剛?cè)Α⒒焯炀c、紅尖槍、風(fēng)火輪等等兵器之外，還有一樣法寶，就是金磚，對，你沒看錯就是金磚，而且這玩意是他媽一個暗器。小說中，只要哪吒打不過了，就掏出金磚暗算，“呼”的一板磚飛過去，對手瞬間懵逼被干倒在地，哪吒他哥木吒就曾被金磚一磚撂倒?，F(xiàn)在想來，明代許仲琳應(yīng)該是用金磚暗喻社會上的金錢賄賂手段。實在打不過的人，用錢賄賂，就能搞定。小說中的哪吒狡猾兇狠講義氣， 為救父母選擇自刎 ，先去一臂，后自剖其腹，刳腸剔骨，非常血腥?！斗馍裱萘x》這部小說黑暗血腥，非常精彩值得一讀，但這里講這些是為了引出79年版《哪吒鬧?！?。79版《哪吒鬧?！啡コ恕斗馍裱萘x》中哪吒的暴戾狡猾之氣和血腥描繪，于是我們就有了一個巨大戲劇性的光輝英雄偉大故事。《哪吒鬧?！泛啙嵍缓唵危渲衅婷钪幘驮谟谶@個劇本所蘊含的巨大戲劇性，也就是英雄的偉大矛盾。這是《哪吒鬧?！分赃@么成功的秘密。

文革過后，改革開放，中國電視電影史迎來了它最開放的年代--80年代（包括后續(xù)一段時間，但統(tǒng)稱80年代時期），在這個年代，你可以拍露點鏡頭，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86版《西游記》里水池中露點的蜘蛛精；在這個年代，你可拍陰森恐怖的《黑樓孤魂》1989（大陸恐怖片No.1）、《圣保羅醫(yī)院之謎》1990；在這個年代，你可以拍血腥暴力的《封神榜》1990；在這個年代， 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可以走進故宮拍《末代皇帝》1987；在這個年代，你可以拍反應(yīng)階級矛盾的動畫片《哪吒鬧?！?979、《天書奇譚》1983、《葫蘆兄弟》1986、《葫蘆小金剛》1989。

除去絢爛多姿的美工、氣勢磅礴的配樂，《哪吒鬧?！纷钫駣^人心的是悲壯的英雄氣概。在《哪吒鬧海》里的官僚主義作風(fēng)下，下有被壓迫吸血的百姓，上有膽小怕事的李婧、吃童男女的龍王以及無所作為的那個天，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中間必然孕育而生哪吒這樣的革命英雄。

他可愛，海邊洗澡嬉戲；他強力，混天綾金剛?cè)?；他善良，為救百姓怒打夜叉；他勇敢，敢抽龍筋暴揍龍王；他天真，信了狡猾的龍王；他孝順，被父親收去法寶捆綁還要自刎謝罪。讓我們重現(xiàn)整部戲里最悲壯、最催淚的戲份：英雄末路。

哪吒心一橫，咬了頭發(fā)，拾起寶劍，騰空而起，對著龍王 吼道：“老妖龍，你聽著，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許你們禍害別人。”隨即回頭對李靖道：“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p>

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哪吒昂首怒吼：“師父！”橫心自刎。

英雄已去，不甘問天。沉重倒下，靈鹿涕淚。

后續(xù)的事，只簡單交代即可。寶蓮重生、三頭六臂、大仇得報、駕鹿而去。

寶蓮重生后的哪吒，有三頭六臂的本事，又得到師父贈的紅尖槍風(fēng)火輪，功力更上一層，直接翻江倒海，怒闖龍宮，殺敵報仇而去。但在這結(jié)局之前師父說的話才是點睛之筆。哪吒重生后哭著跑向師父，含淚喊道：“師父！”眼中似有千萬委屈，他的師父太乙真人對著重生的哪吒只微笑著說一句：“你長大啦?！币徽Z雙關(guān)。師父支招哪吒去南天門攔住告狀龍王，料定龍王狡猾，哪吒宅心仁厚，面對求情敵人必心慈手軟下不了殺手，事后必遭龍王算計，李靖膽小定會出賣哪吒，哪吒孝順，氣數(shù)必盡。太乙真人城府之深、算計之遠(yuǎn)、令人膽寒！哪吒之死是太乙真人一手安排的成長之路，是、也必然是、也必須是的英雄之路。

太乙真人要讓哪吒疼、要讓哪吒恨、要讓哪吒飽受人間之苦、看清人間冷暖、銘記人性卑劣。太乙真人知道，愛能讓哪吒強大，但不能讓哪吒成長，也不能讓哪吒偉大。

何謂成長？一要怒打落水狗，全面殲滅；二要理智清醒，不被人情束縛；三要脫胎換骨、神功大成。趕盡殺絕、理性至上、本領(lǐng)高強。原來英雄是孤獨，英雄不是人是神。人有感情，就有缺點，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英雄大成，有最廣大的群眾支持，父子關(guān)系已決，親情也不能阻擋解放全人類的偉大事業(yè)。哪吒成了Michael mao。

《哪吒鬧?！酚袀ゴ蟮膽騽⌒?，其中神秘偉大的矛盾就是人有情則無偉業(yè)，神無情則偉業(yè)成。我們慶幸哪吒寶蓮重生、法力神通；我們欣慰哪吒大仇得報、駕鹿飛天?？晌覀儾恢罏楹钨咳婚g覺得眼前的哪吒如此遙遠(yuǎn)而陌生，心底為何一種酸楚之感油然而生久久纏繞心間。

因為我們都知道，哪吒已經(jīng)死了。作為人的哪吒確確實實地死了。有情的朋友已經(jīng)死去，無情的領(lǐng)導(dǎo)獲得重生。

英雄的劇本從來只有一種，死而復(fù)生。耶穌如此，哪吒如此。

天書奇譚修復(fù)版上了之后，又零零散散能看到一些“最好的國產(chǎn)動畫”的說法。 已經(jīng)對它沒什么印象了，但是很確信沒有任何動畫能夠超過哪吒鬧海。 哪吒鬧海的文本絕對是偉大的啊。 先是生為怪胎。 然后反抗吃人的統(tǒng)治者。 再是受到父權(quán)的壓迫和“更多人利益”的道德綁架。 上面這些都還不算特別。 但這時，并非是再次揭竿而起，取而代之的自刎謝父堪稱是神來之筆。 剖腹，剜腸，剔骨，還筋。 一種終極的自我仇恨。父母對我失望又如何？我也對這被賜予的骨血，生而背負(fù)的枷鎖和規(guī)訓(xùn)毫無留戀。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一絲一毫都不再要。對父權(quán)，對傳統(tǒng)，對壓抑著人的一切，不會有比這更決絕的了。 一種終極的凄美和絕望。道德上完滿的選擇，充滿宿命感的終局，介于屈服和反叛之間，卻反而達(dá)成了超脫與自由。剛剛看到末路狂花的跳崖結(jié)局，想到的正是哪吒鬧海。 接著，哪吒還清了肉身欠的債，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迎來了新生。第二處神筆正是他復(fù)活的方式。 他成了“蓮花化身”。 很難去說這時的哪吒是什么。很難言明封神演義里這樣寫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是對人之塵污的不屑？是表明哪吒已經(jīng)非人，而是某種新的存在？ 并非作為人存在的哪吒，能夠算是真的復(fù)活了嗎？ 鈦引入賽博格的設(shè)定，嘗試達(dá)到的，不也就這個效果嗎？ 甚至哪吒的復(fù)仇又是一處神筆。 以原來的樣子是不夠的。 拿上了火尖槍，踩上了風(fēng)火輪，披上了混天綾，全副武裝，也是不夠的。 他一定要是三頭六臂才行。 成為一個徹頭徹尾肉眼可識的怪胎，才對得起他媽懷他的三年零六個月，對得起他爹差點斬下去那一劍。 才算是徹底接納了他自己。從被懷上的那一天算起。 重生前的哪吒尚且是標(biāo)準(zhǔn)的貴公子形象，重生后的他則已經(jīng)完全雌雄莫辨了，蓮花化身是否有性別一說都不知道。 再加上上述種種精神內(nèi)核。 說實話，我一直覺得，哪吒完全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同志偶像。

都在說哪吒的形象精神內(nèi)核是“反抗父權(quán)”，但我沒有那個封建覺醒語境，不大理解父權(quán)是個什么東西，所以也不大理解“反抗父權(quán)”是個什么東西。因此重刷兩遍后，試圖梳理自己對于這版哪吒的認(rèn)識。僅以這個版本為依據(jù)，不涉及更早的哪吒文本及歷史思潮。

在這版里加入了一個重要前提，對龍王的丑化，具體惡行在于不下雨導(dǎo)致民不聊生，貪婪不滿足普通貢品要求童男童女，并且三太子身先士卒吃了哪吒朋友一個女孩（但貌似被剪去？），這就為哪吒的行為賦予了絕對的合理性。

哪吒是個黑白分明的孩童， 世界很簡單，你們龍家仗勢欺人，草菅人命，我就要管你就該殺。他嫉惡如仇反抗強權(quán)，坦蕩磊落敢于擔(dān)當(dāng)，骨子里是一派天真和執(zhí)拗。李靖是是個長期生活在秩序里、畏首畏尾的中年人，從不執(zhí)著于殺龍這件事本身的對錯，只是深刻地領(lǐng)悟到這件事傷害了上層利益（“你怎么敢少傷害天神龍種呢”），將會惹來麻煩。

在這版里，母親的角色是缺席的，和他有聯(lián)系角色只有管家，李靖和他的鹿。 鹿是親密的伙伴但是鹿微言輕。 管家是長輩看護，不管怎么說，遇事先保哪吒小命（來解繩子&勸阻李靖），其實扮演得是母親的角色。

李靖作為家族家長和父親，是唯一一個有權(quán)裁量是非的人。但他不認(rèn)可哪吒的義理和他行為的合理性，面臨龍王恐嚇無力控制局面，同時憑借父親身份收繳了哪吒的反抗武器，剝奪了他的反抗可能。導(dǎo)致水淹陳塘關(guān)四海龍王占據(jù)絕對上風(fēng)。滿心主持正義的人最后成了禍延他人的災(zāi)殃，唯一的親人站在了他的對立面。這時候的哪吒在道德和現(xiàn)實層面都是孤立無援的，他既沒有武器反抗強權(quán)解決問題，又被父親恨而欲殺，雖然沒有下得去手但已經(jīng)表達(dá)了決絕的對立態(tài)度。他試圖拯救的民眾呢，在大水里進退不得，79版到底是拍給兒童的，其實真敢拍一點我覺得最合理的場景應(yīng)該是百姓怒罵哪吒是個禍害引來龍怒天災(zāi)要求處決他。對不起跑錯片場了這不是《藥》嗎。

哪吒死前喊了三句話：

對龍王——“老妖龍，你們聽著，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許你們禍害別人?！币廊皇欠纯沟淖藨B(tài)，但是其實是妥協(xié)了，接受龍王提出的方案，自殺承擔(dān)責(zé)任有限破產(chǎn)。你剪除利爪，又如何對別人進行有效威脅，你看哪吒死后龍王還不是找了個借口要童男童女，回到了原點。

對父親——“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蔽蚁脒@是深刻的失望。父親的懦弱和出賣（李靖回應(yīng)龍王：“人在，他跑不了”）先割斷了感情上的聯(lián)結(jié)。同時他的義理觀念已經(jīng)反出父親的體系，在父親的體系中無法得到承認(rèn)和認(rèn)可，血緣是父親審判我權(quán)威的來源，那么從此之后，這個血緣切割干凈，你也不再具備審判我的資質(zhì)，我做的事也與你無關(guān)。

對蒼天——“師父！”比起樓上那個廣為流傳的金句，電閃雷鳴中這聲凄厲的悲鳴才是真正的驚心動魄。師父是他能力的來源，也是他的同路人。（出事之后他去找太乙真人，太乙真人說：“你這回闖禍了。你這禍嘛闖得不錯，闖得有點道理?！保┑沁@個時候拔劍四顧，師父在哪里呢，沒有人理解他和支持他。他是如此地孤獨。我們覺得他是勇于承擔(dān)，從時人視角甚至是很多彈幕，他是禍根，他是謝罪而死。

這才是流血者真正的孤獨。

79版的美術(shù)和配樂非常是我的菜，但我并不喜歡出19版之后談到79版必提削骨還父，必提那句“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這句話首先是對李靖說“父母骨肉養(yǎng)了你，你反而連累父母，留你何用”的呼應(yīng)，接著才是反叛。那段哪吒視角的快速剪輯其實很重要，明確交代了哪吒的死因，配合著哪吒臨死前的三句話，才塑造了一個完整立體的哪吒。單獨拎出這句話我覺得跟新版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一樣干癟。我討厭金句電影，也討厭把電影濃縮為金句。

又看了一遍哪吒。

片子不長，從哪吒懷胎三年零六個月出生，到剔骨還父、割肉還母，自刎死去，再到蓮花重生、大鬧東海，65分鐘而已?？墒沁@短短的65分鐘，卻是字字珠璣，每一分鐘都是雷霆萬分。

以前說過，《哪吒鬧海》可能是我看過的第一部電影。小時候，家里買了第一臺影碟機，順手帶的幾部動畫片里就有這部《哪吒鬧?！?。萬萬沒想到這動畫竟然如此朋克，只不過當(dāng)時年紀(jì)還小，可能并沒有想那么多，只是后來的很多年里越想越覺得難忘。

一直說，《哪吒鬧?！泛汀洞篝[天宮》是中國美術(shù)動畫的巔峰。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中國老一輩動畫人精益求精的動畫制作水準(zhǔn)。

《哪吒鬧海》的山水人物、場景設(shè)計都是那么的美輪美奐。影片將大量中國古代壁畫、門神畫等素材加以提煉，再融入裝飾畫的元素，再配以中國古典民間繪畫常用的青、紅、綠、白、黑等色彩。宏偉險峻的陳塘關(guān)、莊重肅穆的總兵府、幽雅恬靜的金光洞，金碧輝煌的水晶宮外觀和幽暗陰森的大殿，處處呈現(xiàn)出中國古典文化的特有韻味。

在人物設(shè)計上，影片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形象鮮明，足以代表一類中國人。

李靖，中國歷史上長久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文化中的代表人物。方臉美髯，透出一種威嚴(yán)和固執(zhí)；一襲紅袍，又顯現(xiàn)出他地位的尊貴，而長袍衣角下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護膝鎧甲又標(biāo)明了他武將陳塘關(guān)總兵的身份。

四海龍王，是無數(shù)個手握權(quán)力卻陰險無比的小人化身，瘦骨嶙峋，龍首人身，化身為龍時反而像條小蛇；四海龍王配色各有不同，又恰恰對應(yīng)了其風(fēng)火雨雪的不同司職。其中又以東海龍王的青綠色調(diào)，更顯狡詐冷酷。至于龍?zhí)影奖?，兩道朱砂眉，瘦小身軀，走起路來確實虎背熊腰之感，更是顯得不可一世。

太乙真人，世外高人，自然是一副仙風(fēng)道骨之貌，但也不至于不食人間煙火，隨身的葫蘆和鋤頭倒帶出幾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正如影片中太乙真人所說的：“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堅，哪有什么神仙?！?/p>

還有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家將，黑灰配色，矮小圓墩，就和他的性格一樣顯得敦厚樸實，像極了世世代代為奴為仆的忠厚仆人角色。至于我們的主角小哪吒，活脫脫一個胖小子，白白嫩嫩，紅肚兜配金圈，閃著烏黑的大眼睛，顯出天真與睿智；而兩條硬挺的健眉，顯得十分威武有神。

最后，還有全片最重要的水的呈現(xiàn)。正所謂哪吒鬧海，海水千變?nèi)f化，海波、海浪、旋渦、浪花、浪柱，形態(tài)多變，不一而足。所以如何呈現(xiàn)水的千變?nèi)f化也是本片最為精彩的地方之一。為此，影片的畫師們找到了南宋繪畫大師馬遠(yuǎn)的《水圖》為參考。

馬遠(yuǎn)《水圖》共十二幀，現(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有人贊曰:“馬遠(yuǎn)畫水十二幅，狀態(tài)各不同，而江水尤奇絕，出筆墨蹊徑之外，真活水也?！瘪R遠(yuǎn)畫水，形態(tài)多樣，有微波的畫法，有小浪的畫法，也有巨浪的畫法?！赌倪隔[?！返靡詤⒖?，才把影片中的水畫活了。

當(dāng)然，在動畫制作層面的精良之外，《哪吒鬧?！穼δ倪高@一形象的重塑，可謂功不可沒。如今大家往往習(xí)慣性地把哪吒和朋克劃上等號，這一切的源頭正是《哪吒鬧?！愤@部動畫。從以哪吒抽劍自刎為標(biāo)致的搖滾樂隊痛仰，到短暫地一瞬而逝的搖滾樂隊哪吒在《鬧?！分谐骸敖癯胰^六臂，身后的蓮花盛開，回來我取你性命，再鬧東海。”從電影到音樂，哪吒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流行文化。

雖然如今我們把哪吒視為朋克，但其實在當(dāng)年有不少人對這部動畫有著別樣的解讀?！赌倪隔[?！分谱饔?979年，時間截點很微妙，恰好是“十年浩劫”的尾聲。所以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這部動畫的情節(jié)往現(xiàn)實中去靠攏，認(rèn)為這是一部有著政治隱喻的影片，“記錄了一個混亂時代的結(jié)束，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就連宮崎駿都曾這么解讀過。

——1981年，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受日本漫畫家手冢治蟲之邀，前往日本訪問，《哪吒鬧海》也得以在日本展映。宮崎駿當(dāng)場對《哪吒鬧?！繁硎玖讼矏郏⒉聹y影片可能實在影射中國剛剛結(jié)束的“十年浩劫”，片中的四海龍王可能就是指“四人幫”，而太乙真人可能就是周恩來。

但其實無論是朋克精神的代表，還是”十年浩劫“的暗指，這兩種解讀方式都帶有著它們各自時代的強烈印記。八十年代看中國，永遠(yuǎn)是一抹紅色印記；九十年代之后再看中國，可能就復(fù)雜得多了。哪吒的解讀和塑造正是代表了這種復(fù)雜。

最開始，哪吒只是印度佛教中的一尊佛像而已，在傳入中國之前，在中亞、西亞等沿途地區(qū)進行了各種添附。這種復(fù)雜的成分也體現(xiàn)在哪吒的造型和扮相上。風(fēng)火輪、火尖槍，火的意象很容易讓人想到崇拜火的波斯；臂上環(huán)繞的混天綾，最初“三頭八臂”的設(shè)定，則洋溢著印度風(fēng)情；至于頸上戴著的乾坤圈，則是中國道教神仙的“標(biāo)配”。

哪吒在傳入中國之后，經(jīng)歷歷代宗教文獻(xiàn)和文學(xué)作品的不斷加工，哪吒的形象漸漸變得豐滿起來。最終以明代小說《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故事為最廣為流傳的版本，后世與哪吒相關(guān)的戲劇影視作品大多以此為藍(lán)本改編。

但其實，《封神演義》中的“哪吒鬧?！辈]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理所當(dāng)然，充滿正義感，甚至有些仗勢欺人、無理取鬧的味道。在這個故事中，哪吒性格乖張，仗著自己是“靈珠子應(yīng)運下世”，殺人不過是“磨煉本性”、“天道使然”而已，而殺死龍?zhí)雍鸵共娓且驗橐粓稣`會，還扔下一句“便打死他二命也是小事”。

這里的哪吒簡直就是個殺人兇手。直到經(jīng)過《哪吒鬧?！返母木?，才讓哪吒大鬧龍宮的行徑變得合情合理起來，哪吒自此也變成了反抗權(quán)勢、對抗父權(quán)的英雄?！赌倪隔[?！返男蚰徊糠志突藢⒔环昼妬斫淮暮｝埻跖d風(fēng)作浪、危害人間的殘忍行徑，而后又多次要求上供童男童女，龍?zhí)映粤诵∶?，這一切讓哪吒的所作所為變得順理成章。

再然后便是哪吒打死龍?zhí)?，東海龍王上門興師問罪，李靖誠惶誠恐，東海龍王要殺哪吒，李靖甚至要親自動手。最終哪吒一句“爹爹，我不連累你”，自刎而亡。

龍王要吃人是假，封建禮制要吃人才是真。正如魯迅所說，中國歷史每頁都寫著“仁義道德”，但字縫里卻都寫著“吃人”兩個字，而哪吒是那個一路披荊斬棘、迎難而上的反抗者。只不過反抗的道路終究是孤獨的。戰(zhàn)至最后才先發(fā)現(xiàn)，身邊竟然沒有一個隊友，甚至就連最親的爹爹也要與自己為敵。

哪吒，不得不死，就像朋克也不得不死。就算蓮花重生，那也不再是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