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頻道出現(xiàn)之前，最早看電影的渠道是《影視博覽》。

Bryan Adam甩著金發(fā)的Everything i do和這部始終沒看全過的《無名英雄》就像18歲前毫無防備扎根在腦袋里的幽靈A和幽靈B，纏繞著各種童年回憶來回閃現(xiàn)。

安迪加西亞有著我在認(rèn)識梁朝偉和凱文科斯特納之前見過的最憂傷羞澀的眼神。

所以我便在對著屏幕流口水的整個過程中完全沒聽進(jìn)去畫外音介紹的劇情。

終于在心心念念10多年后看完了這個"無名英雄+冒牌貨"的故事。

雖然是九幾年的片子，情節(jié)還是挺曲折并且一言難盡的。尤其最后20分鐘的戲太精彩！達(dá)斯汀霍夫曼的演技絕了。。

喜歡這個諷刺幽默又不乏善意的故事。

感謝那個下午，打開電視頻道與它相遇的緣分，一個好看的片子，沒有枉費這么多年的惦記。

《小人物大英雄》電影劇本

文/〔美國〕萊昂納·弗萊徹

譯/葉水心

由影帝達(dá)斯汀·霍夫曼主演的《英雄》一片，是好萊塢最為成功的影片之一。根據(jù)這部電影，美國作家萊昂納·弗萊徹寫成了電影小說《小人物，大英雄》（Hero：A Hero And A Half）一書。該書塑造了美國社會的兩個下層人物形象，即所謂的小人物，柏尼和強恩。雖然他們的生活不盡人意，他們自己也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有時甚至令人難以容忍，但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他們卻表現(xiàn)出令別人，甚至令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閃光點，成為活生生的英雄。小說向我們展現(xiàn)了人性中美好向上的一面，反映了西方社會的價值觀；語言生動幽默，通篇一氣呵成。

經(jīng)作者與大蘋果股份有限公司授權(quán)，本社享有該書中文簡體字本專有出版權(quán)?！幷?/p>

1

如果說生活像游樂場的旋轉(zhuǎn)木馬，那么潘柏尼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夠到過那個銅環(huán)扶手。當(dāng)周遭的事物永無休止地環(huán)繞著他運轉(zhuǎn)時，他也會凝望著它——金光閃爍、充滿了承諾，但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雖然他也曾試著去抓那難以捉摸的銅環(huán)，想據(jù)為己有，但命運之神總是將最好的獎品留著不發(fā)。他笨拙的嘗試永遠(yuǎn)都是差一點。

想一想那銅環(huán)，它是我們所熟悉的、多數(shù)人認(rèn)同的“成就”的象征。對少數(shù)幸運者而言，那銅環(huán)會奇妙地自動解套，像條搖著尾巴惹人憐愛的小狗往你身上鉆似的，直接地落在他們的大腿上。柏尼不屬于他們這一群。另外有些人憑著本身的聰明才智，也能獲得一串銅環(huán)。柏尼也不是其中的一員。大多數(shù)的男女辛勤耕耘一生，晚年也能獲得命運的銅環(huán)，作為他們多年來堅守單調(diào)、艱苦、誠實的工作的獎賞。

潘柏尼當(dāng)然更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柏尼運氣不好，無才無能，辛苦工作也不是他的風(fēng)格。他是那種賺輕松錢的人，是騙了錢就跑的騙子，偶爾找個方便的時機行竊，常常做些少量的贓物買賣。但不論干哪一種，柏尼都不很突出。他不做復(fù)雜的事，也不搞正經(jīng)的計劃，不干需要肌肉或——老天不容——暴力的事。這都是因為柏尼有個會找錢的鼻子，或許是他自己這么認(rèn)為。但事實似乎總是證明柏尼的犯罪生涯——一如他多年來所從事的各種工作——他一事無成、走投無路，并不成功。他根本沒賺到錢，而且經(jīng)常被捕。

嘿！可別想歪了。柏尼不是個壞人，他只是頻繁偏離狹窄的正道，走進(jìn)太多的死胡同，終于迷失了自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讓柏尼窮于應(yīng)付，因為他已在旅途某處遺失了指引他前往他一度向往的目的地的地圖。

頗具諷刺的是，柏尼走歪路比大多數(shù)人走正道要努力得多。持續(xù)性的欺騙已使他疲憊不堪，瘦小的雙肩在卑微存在的壓力下垮了下來。而且他老是覺得非常疲倦。

當(dāng)命運之神拿出銅環(huán)時，他只有一個要求，大家一視同仁——不論你所憑借的是幸運、才能或勤奮的工作，那就是你取得銅環(huán)前，必須站得高，并直視命運之神的眼睛。

而柏尼從來不看命運之神或任何人的眼睛，這習(xí)慣打從35年前讀幼稚園時就養(yǎng)成了。當(dāng)時他逃避的是老師生氣的眼神，因為她想知道是誰偷了紅色蠟筆（是他偷的。老師在嘲笑他的同學(xué)面前將他臭罵一頓的時候，那蠟筆還在他的口袋中）。

所以如果你在找一個英雄，你一定是瘋了才會考慮到柏尼。他是你會挑到的人選中最不可能、也最不像樣的一個。他的身材矮小而且皮包骨，那又大又怪的鼻子兩邊嵌著兩顆烏溜溜的賊眼，穿著襤褸，步伐蹣跚而且似乎從不休止。他那緊張兮兮的雙手從沒停過，他還經(jīng)常要回頭查看有沒有什么新的威脅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就是那種前額上刺有“輸家”兩個字的人，什么事都會弄糟。你會確定他不是你要找的英雄，而柏尼會是第一個同意你這觀點的人。

但那也就是命運之神的偉大之處，經(jīng)常有驚人之舉。就在你想好好把握這一局球賽的時候，命運之神看了一下幾個壘，抓住球，揮動手臂，投出一個快速的變化球，使你三擊出局。突然之間大家都能玩了。如果更曲折離奇些，甚至也許就輪到潘柏尼上場了。

但現(xiàn)在柏尼可不是在休息區(qū)，等候輪他上場去打命運之神投出來的球。他是在司法大廈大廳里的第七法庭第二室，正為了一件原本很順后來卻搞砸了的案子受審。他賣了好幾箱偷來的五加侖桶裝乳漆。油漆！看在老天份上，陪審團該放了他。從卡佛樂公司無窮盡的貨物中拿走幾桶微不足道的油漆有什么鬼關(guān)系？只不過是暴風(fēng)中的一陣屁而已。但現(xiàn)在陪審團正離席在考慮控告柏尼的第一條罪名：共謀銷贓、盜竊從犯。其他還有一兩條令人厭惡的罪名。坦白說，現(xiàn)在他是有點擔(dān)心了。

柏尼曾因幾次輕微的犯法而被逮捕，但——感謝老天——都沒被判刑，而且他以前沒遇到過這個法官。但在正義的天平上還要衡量一些其他的事情。

這個油漆桶的案子從一開始似乎就不大對勁。如果他沒做這一小時5塊錢的愚蠢的地毯清潔工作。可以讓他堂而皇之地進(jìn)入浴室，柏尼甚至不會犯這種拿油漆的罪。太冒險了。如果他不是和一個放他鴿子的煙鬼一起干這事，而他老兄卻徑自辦他的事去了，那么柏尼也不會被捕；如果他選擇的銷贓地點不是離第14警勤區(qū)只有幾條街遠(yuǎn)的地方，或者如果他的律師是真的擁有幾場訴訟經(jīng)驗的，而不是像法庭所指派的這個文憑墨跡未干，而訴訟免費的娃娃律師——如果、如果、如果、能不能、會不會、該不該，這些都是柏尼常用的口頭語。

他環(huán)顧了一下令人氣悶而義熟悉的法庭，乳白色的油漆搭配鮮明對比的暗褐色木雕，高挑的天花板可以吸附聲音；頭頂是明亮的熒光燈，塑膠地板看起來從未干凈過?？芟柗ü偕泶┖谏猃堥L袍，蹙著眉頭坐在紅色的椅子上審理這件案子。在他兩側(cè)立著美國國旗和伊利諾斯州州旗，一個鐫有庫克縣縣徽的銅質(zhì)徽章像他頭頂上的一輪光環(huán)似的掛在他后面的墻壁上。柏尼來過這里，也衷心希望此刻他不在這里。

陪審團已匯整好意見，由法警引導(dǎo)進(jìn)入法庭。他們討論還不到半小時，不是好征兆。那個巡邏警員作證說，他正好碰到柏尼從一輛——現(xiàn)在連柏尼自己都承認(rèn)——很爛的車上卸贓，而以銷贓現(xiàn)行犯將他逮捕。幾桶油漆，老天爺！將我開釋！他覺得十分樂觀，他們根本定不了他的罪。他將再度被釋放，柏尼總是這樣的。

“胡先生，你們達(dá)成裁決了嗎？’寇法官問道。

一位高大、禿頭的人站了起來。他戴著厚厚的眼鏡，打著一條細(xì)領(lǐng)結(jié)?！笆堑?，先生，我們認(rèn)為被告有罪。”

有罪！這是什么鬼，他們是想害死他?。繋仔」抻推?，你不能以這定一個人的罪！有誰是因為油漆而坐牢的？他不是曾為他的無辜而辯護(hù)嗎？這個鬼司法系統(tǒng)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柏尼痛苦地轉(zhuǎn)身看著他的辯護(hù)律師歐丹娜——一位很嚴(yán)肅的年輕女子，有著一張性感的嘴和充滿同情、又大又黑的眼睛。她剛過她的24歲生日。到目前為止，柏尼是她唯一的當(dāng)事人，這也是她的第一件案子。官司打輸了她很難過，縱使除了柏尼之外，她找不到任何目擊證人替他辯護(hù)。而連丹娜也不至于真的想把柏尼放到證人席上。

“先生，我能與您磋商一下嗎？”她問道。

法官點點頭，歐丹娜移步走向法官席，同檢察官一起在那里磋商。柏尼不高興地注視著，心中悲憤交集。這兩個人和法官靜悄悄開會的時候，是聽不到他們講話的。突然一樣?xùn)|西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僵立不動，兩眼圓睜而且死盯著不放。

歐丹娜的公文箱是打開來放在辯護(hù)桌上的，柏尼看見她的錢包就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他看了一下法官席，歐丹娜正專心開會，而打開的箱蓋正好遮住她的視線，使她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柏尼。唯一看得到柏尼的是坐在他后面的旁聽者。柏尼回頭一瞧，法庭里空蕩蕩的。甚至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有比柏尼和油漆桶有看頭的案子可看。

柏尼很快地將錢包從手提箱里弄到他腿上，一面注意著律師和法官，一面數(shù)著錢包里的鈔票。他必須小心點，可別太貪心，要弄得看起來不像是偷竊，雖然他是最明顯而又唯一有嫌疑的人。他可以偷一些，但不能全部。屏住氣息，他設(shè)法拿了幾張20元面額和一兩張10元面額的鈔票裝入口袋，然后正好在歐丹娜回到辯論桌之前，把錢包放回了手提箱里。

“我讓你繼續(xù)被保釋，”他的年輕律師說道。

“保釋，老天爺！”柏尼扯開嗓門憤怒地嚷嚷起來?！拔沂菬o辜的！”此時此刻，柏尼衷心相信他是無辜的。這就是人類精神的彈性。

法官席上傳來敲擊木褪要求維持秩序的聲音。

“潘先生，”寇法官嚴(yán)厲地說道，“我被你的律師說服，看在你一直有工作而且沒有前科的份上，按照以前的條件繼續(xù)給你保釋。本案從現(xiàn)在起延后6天判決，同時你要與你的假釋官定期會面，他會給我關(guān)于你這案子的建議報告。”

法官傾身向前，皺著眉頭看著柏尼。他一如往常地逃避著法官的注視，將目光轉(zhuǎn)向旁邊?！拔覄衲?，”法官嚴(yán)肅地說道，“利用這6天把你的私事安排好，做入獄的準(zhǔn)備?！?/p>

柏尼畏縮了一下。入獄，他恨這個字眼。法官的小木褪又響起，結(jié)束了庭審。木頭砰然敲擊的聲音伴隨著法官的話在柏尼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就像一扇又大又重的門甩在他的臉上。

“‘入獄的準(zhǔn)備’是什么意思？”當(dāng)他與他年輕的律師從法庭沿著走廊往出口走去時，柏尼問道。

“意思是坐牢，潘先生，”歐丹娜替他解釋道。

柏尼不耐煩地?fù)]著手，生氣地看著他的辯護(hù)律師。她為出庭穿了一套整齊的套裝，看起來就像穿了媽媽衣服的小女孩?！拔耶?dāng)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種坐牢的人，我是個有工作的人。”他蹙著眉，咬著下唇?！拔液懿辉敢庹f這話，歐小姐，但你沒做好本分的工作。你應(yīng)該讓我被釋放，上次我的律師就將控訴給撤銷了?！?/p>

“我想那就是這次檢察官會如此頑固的原因，”歐丹娜指出。

但柏尼沒心情聽道理?！吧显V如何？還有——”

歐丹娜彎彎的眉毛驚異地?fù)P起?！吧显V！我們沒有上訴的理由?！彼蜷_手提箱，一陣恐懼竄下柏尼的背脊，但她只是拿出一疊檔案而不是錢包。他松了一口氣。很顯然，她還沒注意到遺失了什么。

柏尼的下唇固執(zhí)地噘起?！澳敲茨銘?yīng)該去找一些他媽的理由。原諒我說粗話?！?/p>

律師費力地擺弄著她的手提箱，設(shè)法打開了檔案?！拔覀儸F(xiàn)在必須做的，是把重點擺在假釋官的報告上，”她告訴他。

柏尼瞇起眼睛沉思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他報告寫得好，我就可以走路了？”他輕聲問道。

歐丹娜兩眼望地，微微聳肩?！斑@個嘛，我認(rèn)為緩刑判決希望不大，”她承認(rèn)道，繼續(xù)翻她的文件。“你還是有工作的，對不對？”

快沒了?！笆前?，我打電話請了病假，”他怏怏地告訴她。“他們認(rèn)為我感冒了?！?/p>

“還有一個由你前妻撫養(yǎng)的兒子？叫喬瑟嗎？”

柏尼看起來吃了一驚，這是個他沒料到的問題。

“是有個兒子。關(guān)他什么事？他叫喬伊?！?/p>

“你有充分參與撫養(yǎng)的責(zé)任嗎？”律師問。

參與？老天爺！這個問題讓柏尼渺小的靈魂義憤填膺，他尖聲說道：“她拿走了我他媽的薪水支票！你為什么不想想我干嗎找法庭指定的律師，而不找一個……呃……更有經(jīng)驗的律師！”噢，他可真有張大嘴巴，剛才差點說成“而不找一個真正的律師”。

“我了解，”歐丹娜說，口氣聽上去受了傷害。“你多久見你兒子一次？”

“噢，經(jīng)常，”柏尼扯謊說。他幾乎相信他說的謊話了。

“我是指最近這一次?！?/p>

最近？什么最近？他皺起眉頭思索著，終于有了答案?！澳呛⒆訂?？呃，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他生日那天吧。呃，讓我想想看是什么時候？5月？”

歐丹娜看起來很驚訝?！艾F(xiàn)在是11月了，潘先生，那是6個月以前！”

“對了，差不多是那時候。”柏尼聳聳肩。

年輕律師緊閉雙唇。她自己來自一個嚴(yán)謹(jǐn)?shù)膼蹱柼m大家庭，所有成員都彼此相愛、相互照顧。“我覺得你該去看你的兒子，而且試著要你的雇主寫一份你工作情形的書面資料，”她建議道。

“她不要我去看他，”柏尼沉聲回答，講這些使他難堪?！八J(rèn)為我會給他壞的影響?！币幌氲角捌迣λ呐u總會令他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少去想。

“你需要制造出一種印象，”丹娜繼續(xù)說道，“讓人相信你是一個有責(zé)任感、高尚的公民，有家庭觀念，只是一時失足而已?！?/p>

“對?！卑啬嵘畋碣澩?，但疑慮又啃噬著他。他真的能做到嗎？有人會相信嗎？頭一遭，逼近的牢獄之災(zāi)的可能性沖擊著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恐懼中顫抖，額頭冒汗。

現(xiàn)在輪到歐丹娜覺得尷尬了?！斑馈彼q豫著開了口。“潘先生，我知道你有金錢上的困難……但我不知道是否……我是指……我上周借給你的錢……還有嗎？”

被突如其來的“入獄準(zhǔn)備”一嚇，柏尼向他的債主坦白承認(rèn)了他身上還有錢；這在他神智清醒的時候是絕不會發(fā)生的。

“還有一些?！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10元及20元的鈔票，那是從歐丹娜的錢包里偷的。“都在這里，剩下的我會盡快還。”他把錢放到她手中。

丹娜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動。她原不指望柏尼除了借口之外還會拿出什么，但如今她溫柔、涉世未深的善心開始融化，開始替這位當(dāng)事人及男人找一個引人憐憫的借口。“我知道你最近運氣不大好，潘先生，我不想拿走所有的錢……”

柏尼恢復(fù)了理智，伸手拿回20塊錢鈔票?！皩Γ绻乙獛Ш⒆映鋈?，最好留點錢在身邊。”他那饑渴的手指在鈔票上盤旋，然后又拿走一張鈔票。他怎能抗拒得了呢？

“還有……呃……潘先生，”歐丹娜又說道，試著盡可能溫和些，“你覺得你能……穿一些……新一點的衣服……當(dāng)你去見假釋官的時候？’她挑剔地看了一眼柏尼那件起皺的舊雨衣。襤褸的運動夾克是多元酯混紡蘇格蘭粗呢布做的，還有他穿得破了洞的馬球衫和布袋似的褲子。只有他的鞋看起來是新的，而且擦得很亮?！斑€有……你能不能……刮個胡子？”

柏尼似乎嚇了一跳。刮胡子？他用手摸著下額粗短的胡須。他不記得上次是什么時候刮過，昨天嗎？前天？“好，當(dāng)然，”他自言自語道。“刮個胡子，有何不可？你說什么都成，你是老板?！?/p>

2

信不信由你，潘柏尼可不是全無魅力的。即使今天生活的重?fù)?dān)像《天方夜譚》中緊纏在辛巴達(dá)背上的海老人般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偶爾那魅力也會掙扎著露一下臉。比如說，他有一副迷人的笑容。他很少笑，因為似乎從沒有什么值得笑的，但他笑起來的時候仿佛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年屆不惑的柏尼那張滿是皺紋、歷盡滄桑的臉仍有著幾許那個被困在他體內(nèi)的小男孩的稚氣，有時那內(nèi)心的孩子會迷人地探出頭來。柏尼對于自己擁有的笑容及童心似乎全無所知，這倒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又會想辦法利用它們來欺騙別人了。

女人從不覺得柏尼不可抗拒。但他也不是沒有過浪漫的邂逅，而且有個女人還陷入愛河嫁給了他。這就是芙琳，一個心地善良但腦筋不清的女人。她滿懷慈悲地接納了28歲的柏尼，因為她確信她能改造這塊璞玉。在愛的魔力之下，她要將柏尼重新鑄造成他應(yīng)有的面目。

可憐的芙琳！與柏尼生活在一起，眼見他日復(fù)一日滿口謊言、借詞推諉，十足是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她的夢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幻滅了。婚后不久他們就面臨了現(xiàn)實問題；潘柏尼一生虛擲，死后也不會上天堂。他沒有道德感，沒骨氣也沒雄心大志。他那卑微虛偽的靈魂中，找不到一丁點兒的誠實。但芙琳仍然在他身旁待了一段時間，因為在深深的失望與沮喪之中，尚有一絲愛意存在。直到小喬伊出生之后，芙琳終于決定要柏尼走路。驕寵一個頑童般幼稚的男人是一回事，而擁有一個真正的嬰兒又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嬰兒真的需要呵護(hù)，而丈夫卻拒絕長大和面對生活的難關(guān)。要柏尼格盡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是門兒都沒有的事。芙琳可沒有能力同時照顧兩個嬰兒。

芙琳把潘柏尼攆出來的那天，也就是他從頹廢中再求新生的開始。對于一生中遇到的每件倒霉事，他都是眼見著它到來，卻閉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以為它會過去。芙琳最后所下的決心著實讓他感到意外。

他為失去了妻兒感到難過，也為失去了家庭而難過。但這一切都是命，任誰都無可逃避的，他也接受了這個事實：“潘柏尼，這就是你的一生了”。此外他孑然一身，行動也的確自由了些。

就他而言，他仍愛著芙琳，但芙琳說什么也不會相信。至于柏尼和喬伊之間，充其量也只有薄薄的一層關(guān)系。拿一件事情來說吧，他根本不知道父親該干些什么事。在喬伊面前他不知道該做什么或說些什么。他對兒子真摯的愛，總是摻雜著曾在各方面忽視了孩子而感到的內(nèi)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要知道在這世界上有個孩子繼承了潘家的姓，還繼承了柏尼大而黑的眼睛、烏黑的頭發(fā)、瘦削的身軀和雙肩以及一個長下巴，就讓他覺得心滿意足了。感謝上帝，還好這孩子繼承了他媽媽的鼻子。

即使如此，潘喬伊還是非常崇拜他的父親，兩人之間的距離更增添了柏尼在他兒子心目中的魔力，而他展現(xiàn)在喬伊面前的則是超乎常人、充滿浪漫色彩的形象，勇敢、強壯，而且聰明絕頂。喬伊把柏尼視為偶像，這令芙琳感到痛心萬分。她要兒子學(xué)習(xí)好的榜樣，而那不是他父親能辦到的，因為那包括要樹立一個良好的行為楷模，這對柏尼而言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她反對他倆之間的交往，對于像柏尼這種從不回家、長期不盡職的父親，她倒衷心感激。

但現(xiàn)在柏尼奉了他律師之命回來了。律師要他“在假釋官面前表現(xiàn)得像為人父的樣子；行為舉止要正常；經(jīng)常去看你的兒子。”在法院的命令中，他只有6天的時間來挽救自己，這只是第一步驟的第一天。

芙琳蹙著眉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將喬伊交給了柏尼。喬伊身穿一件新外套，欣喜若狂，沒命地往他身上鉆。芙琳灰色的大眼對他閃爍著警告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如果你讓這孩子受到任何傷害，不論是感情上、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傷害，或者你在幾小時后未能毫發(fā)無損地帶他回來，我潘芙琳將會是你一輩子的噩夢?！卑啬狳c點頭，慢吞吞地移動雙腳。他的眼睛在避開芙琳那兩道銳利的目光時，忽然注意到她仍保持著很好的身材，依然是個漂亮的女人。

為了帶兒子出去，柏尼從丹娜那里弄到40塊錢，把自己好好地整理了一下。他將他那部破舊豐田車的油門一加，載著喬伊朝動物園駛?cè)?。動物園除了在傳統(tǒng)上是那些與妻子離異的父親跟兒子相聚的場所之外，也是個比較自由的地方。

喬伊可是如魚得水般歡欣地與父親一起去逛動物園，就跟其他的父子們一樣，只是他的父親更棒，棒極了。

“哇！看那一只！”他喘著氣，手指著一頭在籠內(nèi)水泥地上半睡半醒、對游客愛理不理的大雄獅，一只黃澄澄的大眼睛凝視著籠外的人類世界，似乎對于自己被人類監(jiān)禁有所不平?！斑€有那一只！”喬伊10歲的小身軀因看到一只肌肉結(jié)實的黑豹而興奮得抖動著。那黑豹在小小的圍欄內(nèi)憤怒地走來走去，長而多毛的尾巴不停地擺動著。

“如果你在籠子里，它會咬死你嗎……爸爸？”出自于這孩子口中的稱呼字字真誠又帶著些試探性，因為他并不常有機會叫“爸爸”。

柏尼不安地看了黑豹一眼，那些該死的欄桿結(jié)實嗎？擋得住這只“大貓”發(fā)怒時的威力嗎？那野獸惡狠狠地回瞪他一眼，嚇得他不安地倒退一步。“會啊，”他含糊地對男孩說道?！笆前?，就是那么回事?！?/p>

但喬伊只是靜靜地?fù)u搖頭。他敢打賭只要他爸爸愿意，一定可以揍扁它。柏尼只是謙虛而已。

他們花了幾個鐘頭從一個獸籠走到另一個獸籠，看高大的長頸鹿用它長而靈活的舌頭從頭頂?shù)臉渲ι铣断聵淙~；看圓滾滾的河馬浸在池中曬太陽；長毛猴彼此替對方捉跳蚤，然后放到嘴里咀嚼的模樣也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柏尼覺得他與兒子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但和往常一樣，一旦他想到曾經(jīng)如何地忽略了喬伊，一股內(nèi)疚的心酸就破壞了他倆共享的甜蜜。

喬伊從不開口向柏尼要什么，所以總要到這男人自己覺得餓了，他才想到孩子一定餓壞了。豐田車軋軋作響地駛向柏尼經(jīng)常光顧的漢堡店，他倆點了奶酪漢堡、薯條和汽水。

像其他孩子一樣和父親坐在一起愉快地吃午餐，喬伊顯得很開懷。并開始閑聊他日常的生活。也許他有點過于開懷了。因為很快地他就告訴了柏尼所有關(guān)于芙琳新交男友的事情。

柏尼皺著眉頭，這個男朋友對他來說倒是件新鮮事。離婚以后這么多年芙琳都沒有在外面鬼混，至少柏尼未曾耳聞。但這個新出現(xiàn)的痞子似乎是滿嚴(yán)重的一件事，柏尼很不高興。

“這個家伙——這個你媽認(rèn)為是‘朋友’的家伙，他是個消防隊員，是不是？”他問道?！八欠瘛诩依镞^夜？他叫什么來著的？”

喬伊咬了一大口漢堡，番茄醬流到了下巴上。“有些時候，”他毫不在乎地回答?！八邪?，在一場火災(zāi)中救過一個人?！?/p>

柏尼需要這方面的情報，哪怕只有一點點。他的眉頭皺得厲害，臉上形成兩道深紋?！班?，是嗎？一位英雄，對不對？這個叫艾里的家伙去過‘南’嗎？”

喬伊一頭霧水。“什么‘南’？”

“就是那場戰(zhàn)爭，”柏尼說道。“越南。”他聳聳肩?！澳瞧鋵嵅恢匾?。”

“你參加了嗎？”喬伊急切地問道，希望能從他的英雄身上挖出更多英勇事跡?！皡⒓幽菆鰬?zhàn)爭了嗎？”

“你從來沒看過那張照片，是不是？”

“什么照片”？喬伊的兩眼興奮得發(fā)亮。

“我穿軍服的那張，”柏尼悲哀地說?！巴ǔ[在書架上?！避搅找欢ò阉B同所有的記憶一股腦兒都給扔了，他沮喪地省悟到這一點。不論是實質(zhì)上或是形式上，他都已不再住在那里了。屋子已完全改觀，他幾乎認(rèn)不出來了。他這才知道自己平時對喬伊的生活是多么缺乏了解，而這些在以往他都曾分擔(dān)幾分的。他也了解到他是多么疏于探視他自己的兒子。這孩子如此地愛他，而他卻甚少跟他聯(lián)系。

喬伊搖著頭，因為他從未看過他父親穿軍服的照片，但他眼中仍閃爍著驕傲的光芒。而柏尼又再次感到了沉痛的內(nèi)疚與自責(zé)。在他兒子面前，他十足是個陌生人。一個男人還能沉淪到什么地步？

盡管如此，他對喬伊也并非全無助益，他有的是經(jīng)驗。當(dāng)然，這些在街頭胡混的伎倆可比在書上學(xué)到的有用多了，而柏尼深諳此道，可不是嗎？他自成一派的學(xué)問要有人傳承。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父子倆正并排站在漢堡店的男廁里朝著小便池撒尿。如果說柏尼懂些什么東西，那就是他懂得如何撒尿。而對一個有責(zé)任感的父親來說，這種絕活是傳子不傳徒的。

“你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孩子，就是得靠近一點，這樣你才不會尿到鞋子上?！眴桃寥褙炞⒌芈犞劬Πl(fā)亮，他要汲取他老爸全部的智慧。“目前當(dāng)然無所謂，因為你穿的是運動鞋?？墒悄奶鞎r來運轉(zhuǎn)，你穿了一雙昂貴的好鞋，可就不想尿在上面了。你會避免沾到尿，避開那些粗魯?shù)娜?，避開所有的一切。”

柏尼沾沾自喜地望著自己的那雙鞋。那是他所有的喜悅和驕傲，一雙綴有穗子的休閑鞋。如果他不是從一輛貨車后面買下來的話，一定得花上一大筆錢。100塊一雙的鞋。柏尼偏愛昂貴的鞋，他認(rèn)為一雙價值不菲的鞋就是一位紳士的正宗標(biāo)記。

這一老一小兩人并肩站著，一面把褲子拉鏈拉上?！跋滦瞧谀銜粫胰e的地方？”喬伊滿懷希望地問道。

“那天我得工作，”柏尼答道。下星期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牢里大吃大喝呢。6天，那是他可以利用的全部時間。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他要尋回他失落的一生，重新拼湊起來。

“因為有些生意上的問題……而且……怎么回事？”他忽然停頓下來，他看到喬伊走到一個廁所隔間，彎腰將手伸到門底下。

“有人掉了錢包?！蹦泻⒄f著將錢包拾起來給他父親看。

柏尼伸手急切地抓住那只黑皮夾，打開來瞄了一眼，看到一些現(xiàn)金，有幾張50元鈔票，還有5元或是兩元以及一些一元的鈔票。另外有幾張信用卡，如果他手腳利落，應(yīng)該也值一些錢。

“我們是不是要把它交出去，爸爸？”喬伊問道。

你該如何向一個10歲大的孩子解釋生活其實不是那個樣子呢？“這個嘛，我們可以把它交給經(jīng)理……”柏尼開口說道，喬伊則不斷點頭。

“可是，話說回來，”他繼續(xù)說道，并帶著男孩急急地離開男廁，出了餐廳的門朝停車場走去?！澳闳绻阉唤o經(jīng)理，他可能會把里面的錢放進(jìn)自己的腰包，然后把皮夾子扔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注意，我不是說全部……都是賊。不，我有個更好的法子?！彼得閱桃烈谎?，看看是否說得過火了，孩子正專心地傾聽著。

“我準(zhǔn)備這么做，等我明天到辦公室再叫我的秘書按駕駛執(zhí)照上的姓名打電話給這家伙。我會讓這家伙到我辦公室來認(rèn)領(lǐng)他的皮夾，而且我保證會給你獎賞。這是你該得的，因為是你找到了它。你很想要一個獎品，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喬伊說?！爱?dāng)然想。”

當(dāng)他倆穿過停車場時，一位衣著襤褸、無家可歸的女人正好推著兩輛堆滿了她可憐兮兮的家當(dāng)?shù)馁徫镉檬滞栖噺乃麄兦懊孀哌^。秋風(fēng)刮起她那破舊的衣裳，她在寒風(fēng)中顫抖著。當(dāng)她的目光落在這男人和孩子的身上時，她滿懷希望地咧開了嘴，露出令人生厭的血紅牙齦，還有沒牙的黝黑空洞。

“對不起，先生，”她伸出干裂而且奇臟無比的手說道?！澳隳懿荒苁┥帷?/p>

“不可能，太太，門兒都沒有，”柏尼粗魯?shù)嘏叵Ｋプ桃恋募绨虬阉频角懊?，匆忙地從她身邊走過。男孩回頭望著那不幸的女人。柏尼覺得他對喬伊過于粗暴了一點?！澳惚仨毧咕軐λ麄冃猩频倪@股沖動，”他草草解釋道?！八麄冞@幫人都是大騙子，專騙心軟的人。其實他們有很多人比我們其他人都有錢得多?！?/p>

“是嗎？”小男孩滿腹狐疑，他想到剛才那老女人有多么可憐。

“相信我，”柏尼答道。他們走到了柏尼停放豐田車的位置。這輛1981年產(chǎn)的破車已經(jīng)跑了40萬英里，全身是銹，千瘡百孔，早已是奄奄一息了。但柏尼還把它當(dāng)成個寶似的鎖了起來，仿佛生怕有人會偷了它，但不擔(dān)心會被罰款或拖吊走。他摸索著鑰匙串，找出鑰匙插入生銹的鑰匙孔。

“你要特別注意的第一件事，”他用他的潘氏哲學(xué)向兒子解釋道?！斑@聽起來滿刺耳，但這外面的世界就是他媽的……原諒我說粗話……一個叢林，孩子。那就是你要放低姿態(tài)的原因，對不對？擺低姿態(tài)！”

打開車門，他催喬伊上車，急切地希望在物主回頭找他們之前眾離此地。這豐田車當(dāng)然曾經(jīng)“猋”過，不過上一次猋車也是1985年的事了。柏尼向來生活在希望中。

在前往芙琳家的路上，一股傷感之情涌上柏尼心頭。在往后這幾年內(nèi)，這也許是最后一次與兒子相聚了。這個念頭令他沮喪。這孩子的天真無邪及對父親的摯愛觸動了柏尼內(nèi)心深處不為人所知的部分。他對喬伊的感情雖然短暫卻很真實，但也帶給他無比的痛苦。僅是這份純真無邪與信任就令他肝腸欲斷。

車子行駛了好幾英里路，兩人都沒說話，各自陷入沉思之中。對喬伊而言，這是個令人興奮的下午，因為有他視為偶像的人陪伴著他。這個人在許多方面都聰明絕頂。他曾經(jīng)是軍人，打過仗，也許還是個英雄呢。這個人無所不知，懂得如何撒尿，也很誠實。他甚至要頒獎給他兒子，只因為他兒子撿到了錢包。

“是下一個出口嗎？”柏尼忽然問道?！皩Σ粚?？”

孩子點點頭。他為即將結(jié)束的團聚而難過。

柏尼覺察到他的傷心，同時也感染了他的情緒?！斑馈犞瑔桃?，我是說……我對我倆之間關(guān)系的進(jìn)展感到很高興?！?/p>

“星期四晚上你可以帶我去看電影，”喬伊不抱任何希望地輕聲建議道?！耙驗槲覀冃瞧谖鍥]課。”

“這個嘛，我很希望如此，”柏尼道。

“吔！”男孩歡呼著，可是當(dāng)他父親繼續(xù)說下去時，他的臉就拉長了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得把這些生意上的問題……跟律師們討論一下。”他怎么能告訴兒子事情的真相呢，這會毀掉他倆之間的關(guān)系。

喬伊點點頭，棕黑色的眼睛充滿沮喪和抗拒的神色。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比以往更像柏尼。男人的心里開始同情這孩子。

“不過我會盡量想辦法，”柏尼神氣十足地說。“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我們得準(zhǔn)時回家。我們可不能讓你老媽不高興。她還是喜歡嘮叨關(guān)于守時的事情，對不對？‘人一定要守時’?！彼７虏⒒貞浿@些芙琳講了幾千遍的話。

喬伊點著頭，露齒而笑?！啊艘欢ㄒ貢r’?！彼麄z齊聲復(fù)誦一遍，享受著一起挖苦芙琳的樂趣。

“她總是管我這檔子事，”柏尼說?！拔也皇钦f守時不重要——”

“那邊！”喬伊指著說?！俺隹谠谀沁?。”

柏尼轉(zhuǎn)動方向盤，整個車身居然能隨著方向盤轉(zhuǎn)過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對，謝謝，我差點開過頭了。謝了，老弟?！?/p>

老弟！喬伊可樂了。柏尼叫他老弟，他跟他父親成了哥兒們了。他們四目相交，會心一笑。柏尼覺得一種混雜著內(nèi)疚與無力的感覺啃噬著他的心。他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孩子，而且他是真心真意地愛著喬伊。但這孩子對他父親那種全然無邪的信心，卻使柏尼感到緊張。

3

他一離開喬伊和芙琳，整個心就擺在更緊急的事情上了。那孩子在餐廳廁所里撿到的皮夾里有好幾張信用卡，其中還有一張高信用度的金卡，這在黑市可值不少錢。但他可得盡快，要趕在失主打電話給信用卡公司掛失以前脫手。這炙手的塑膠貨幣可比放在冰箱碟子上的蕎麥餅還冷得快。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車停在街上的電話亭旁，打了一個電話給邦尼——一個二流的小偷和告密者。此人的馬路消息是最靈通的。只要給他50元，邦尼就會告訴你哪些人在什么地方要買什么貨。如果再加個10元，他甚至?xí)湍惆才乓娒?。在像這一類重要的事上，邦尼就像是柏尼的公關(guān)秘書似的。

他傾聽著邦尼念出一大串會買信用卡的買者名單，有兩個人是邦尼特別推薦的，可是柏尼都不熟悉?！鞍贡群腿f加斯？”柏尼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當(dāng)然不正派！”邦尼咯咯笑著說?！叭绻麄冋?，還會買信用卡？”他為自己的小幽默而笑個不停。

“是啊，好吧，”柏尼喃喃地說?！案嬖V他們今晚在‘夜影酒吧’，8點或8點半，叫他們帶現(xiàn)金?！?/p>

“我的60元呢？”

“生意一成交就付給你60元?！?/p>

“好吧，最好如此。這回我不會再讓你賴帳，柏尼，要不然就成為拒絕往來戶了，懂嗎？”

“知道了。今晚在‘夜影’，千萬別搞砸了，邦尼?！?/p>

柏尼鉆回他的豐田車，一臉苦相。他的理智在警告他，他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愚蠢無比的事；案子宣判前保釋在外的他居然敢去兜售偷來的信用卡。

“它們不是偷來的，是我撿到的，”柏尼大聲地自言自語說。但他知道只要不歸還失物就算偷竊，此外買賣贓物——即使是“撿到”的信用卡——也屬重罪。

他的律師歐丹娜曾給過他忠告，柏尼也知道他該努力去實踐——把他那亂七八糟的生活盡可能整頓得像個樣子。但他實在難以抗拒那種賺錢快而輕松的誘惑。這些信用卡落在他手中是天賜的禮物，若是置之不理就太不知感恩了，甚至是一種罪惡。誰知道呢？如果他好好地討價還價一番，這幾張卡可以弄上幾百塊——那張金卡值個10塊應(yīng)該不成問題。而他需要能搜刮到的每一分錢。

潘柏尼經(jīng)常對人大講特講有關(guān)他“辦公室”的事，他如果真有辦公室，該是指他處理買賣的地方，也就是“夜影”。那是位于城市另一頭街巷里的一間酒吧兼烤肉店，光臨的大部分人是工人?！耙褂熬瓢伞焙苓m合像柏尼這一類型的人，一間消費低廉的男性酒吧，有點老舊，墻上張貼著運動明星的照片，而且安靜得足以讓一個人好好處理他的財務(wù)瑣事，而不會有一大群嘈雜的人在背后觀望。店主兼酒保是有著一張娃娃臉的樂天男人，名叫奇克。他到底姓什么，柏尼從來沒有興趣去打聽。奇克是個友善而和藹可親的人，喜歡瞎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但也能把握原則，少管閑事。柏尼有許多次見不得人的買賣都是在這間小酒吧成交的。只要柏尼能保守秘密不招來警察，奇克也都裝作沒看到。

那天晚上大約8點15分左右，柏尼走進(jìn)“夜影酒吧”，一股熟悉的啤酒味讓他通體舒泰。外面雨下得很大，是11月份的傾盆大雨，酒吧里幾乎沒什么人。奇克一如往常地站在吧臺后面，手里拿塊抹布擦拭著酒瓶塞子，眼睛盯著酒瓶架上正在播放大學(xué)橄欖球聯(lián)賽的電視機。

“柏尼！這陣子到哪去了，伙計？”奇克臉上綻出了光彩。

柏尼很快地環(huán)視酒吧一眼，搜尋著每張桌子，找與他接頭的人。

“奇克，有沒有幾個家伙進(jìn)來找我？像是西班牙人的家伙？”

“像西班牙人的家伙？”奇克復(fù)述一遍，然后搖搖頭。

“生意上的事情。給我一杯七喜加啤酒好嗎？”柏尼找了個吧臺邊的位置坐下來，看看表，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這些信用卡隨著時間的消逝就變得不值錢了。如果這兩個可能的買主今晚不現(xiàn)身，他最好是把他媽的這些玩意兒丟掉。他伸手進(jìn)口袋，掏出一張20元的鈔票放在吧臺上。

奇克端著用高腳杯裝的冰汽水加啤酒放在柏尼面前時，瞥見了這張鈔票，臉上微露驚奇之色。柏尼通常的消費額是5塊錢，20塊錢在這里可是了不得的大手筆。

“出什么事了，我有五天沒見到你？”

柏尼整著眉頭。這是個難以回答的話題，他甚至連談到它都會發(fā)瘋?！耙驗槲业姑沟沟郊伊?！我破了產(chǎn)，還吃了官司……沒人打聽過我嗎，嗯？”他緊張兮兮地環(huán)顧四周，再次窺看那些陰暗的卡座。

“沒有，”奇克答道?！澳愠陨瞎偎?，可得找一個好律師?！彼炜粗闹?，隨時準(zhǔn)備暫停談話，照顧生意。

柏尼苦笑著?！拔业穆蓭焺倧膶W(xué)校畢業(yè)，老天爺，她只比我的孩子大幾歲而已?！?/p>

奇克的眉毛向上挑起，滿月似的圓臉充滿驚奇之色?！澳阌袀€孩子？你？你孩子多大了？”似乎柏尼為人父這件事值得大書特書。

“我想大概是9歲吧，”柏尼心酸地答道，并扳著他那神經(jīng)質(zhì)的手指細(xì)數(shù)著。“也許是10歲。對了，10歲，一個好孩子?！?/p>

潘柏尼會是一個父親？這個社會光怪陸離，真是什么事都有。奇克放下手中的抹布，看著他的老友。“你有個10歲大的律師，柏尼？”他露齒而笑。

柏尼咆哮著說：“我沒錢請更好的，我的前妻——她扣住我的薪水當(dāng)作贍養(yǎng)費?！碑?dāng)門開啟時，他轉(zhuǎn)過身去。一個人身穿雨衣走進(jìn)來，朝著卡座走去。“你是不是在找潘柏尼？”他喊著。

那人搖頭否認(rèn)，并向調(diào)雞尾酒的女侍要了一杯酒。這女侍是“夜影酒吧”唯一請得起的職員。

一個孩子，柏尼有個孩子。奇克仍然對這則新聞感到驚異。他試著接受這件事，但是不成功?！拔覐膩聿恢滥阌袀€孩子?！?/p>

柏尼暫時把他的思緒從這樁交易轉(zhuǎn)移到了喬伊身上，回想到下午他倆共度的時光和孩子對他父親所流露出的虔誠崇拜之情。柏尼知道這完全奠基在一些謊言、半真半假的事實以及廉價的贗品之上。他真是一個好孩子，一個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暮⒆?。萬一他發(fā)現(xiàn)他老爸其實是一個墮落不堪的人，一定會覺得羞恥。柏尼神經(jīng)質(zhì)地覺得不是“萬一他發(fā)現(xiàn)”，而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更接近事實情況。這個念頭使他更加沮喪了。

“孩子們的問題就是他們太……年輕，”柏尼考慮了一下說道?！八麄兪裁炊疾欢?。你自己是個孩子的時候總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而且完美無缺，其實你跟其他人一樣只不過是個屁?！彼?dāng)場決定星期四晚上帶喬伊去看那場他想看的電影。當(dāng)然，這有何不可呢？他是老爸，不是嗎？

奇克微笑著。他見到了他老友另外的一面，這么富有哲理，一點也不像潘柏尼。奇克從沒聽柏尼談起過有關(guān)賺錢以外的話題，要不然就是談現(xiàn)在正在進(jìn)行的交易?！拔覀兌际瞧ā０啬?？”

但柏尼仍深陷在他悲苦的沉思中?！靶〉臅r候，我以為我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你是班柏尼？”一個粗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柏尼轉(zhuǎn)身一看，兩個拉丁美洲人已站在他后面，一高一矮；一個留八字胡，另一個胡須則刮得很干凈。但兩人的穿著都很襤褸，看起來很猥瑣。

“姓潘，”柏尼糾正他們道?！芭税啬??！彼赡苁鞘澜缟衔ㄒ粫颜鎸嵭彰嬖V兩個陌生人的罪犯?！澳銈兙褪前钅崧?lián)絡(luò)的人，嗯？”他從吧臺的凳子上滑下來，領(lǐng)著兩人到后面的一個卡座。萬加斯和艾斯比懷疑地看看四周，但最后還是進(jìn)入了卡座。三人坐定，柏尼從口袋掏出信用卡，把它們放在桌上。

兩個拉美人一言不發(fā)，審慎地檢視著這些卡片。他們把卡片湊近眼睛，檢查卡上親筆簽名的真實性，還用手指摩擦著密碼條。兩人將卡片傳來傳去，最后艾斯比將卡片丟回柏尼面前的桌上，用粗啞刺耳的聲音說：“三個鐘頭已經(jīng)太久了，老兄，太久了?！?/p>

柏尼的臉上強擠出一副誠懇而又憤怒的表情?！昂?！他到目前還沒報案。這幾個小時之內(nèi)他也許還沒發(fā)現(xiàn)?！?/p>

“是你撿到他的皮夾？”萬加斯懷疑地問。

柏尼不自在地聳聳肩?！笆前?，多少算是吧。相信我，它們還很新鮮?！?/p>

兩個拉美人交換了一個疑慮的眼神。然后三個人頭碰頭，開始討論這筆小交易。

第二天下午，在幾英里以外城市的另一端——對“夜影酒吧”而言則就不含相距幾千光年之遠(yuǎn)了——摩天大樓林立的都會商業(yè)中心，第4頻道新聞的王牌播音員葛吉兒正艱苦地在作一次外出采訪。她采訪的對象是卜杰瑞，一位百萬富豪、慈善家，同時也是運動員。他大約40來歲，是位常帶著微笑而禮數(shù)周到的人。他們站在卜杰瑞辦公室所在的那層樓的窗邊。11月強勁的寒風(fēng)翻飛著吉兒那頭紅褐色秀發(fā)，也吹振著卜杰瑞花4000元訂做的那套西裝的翻領(lǐng)。

站在吉兒后面的是沙奇，一位引人注目的年輕人，第4頻道新聞的攝影師，正用他的攝影機在拍攝。沙奇只有25歲，非常敏銳、快捷，是一位天才攝影師。吉兒與他共事過一次之后，就不想再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了。

“但這實在沒道理，卜先生，”吉兒說道，并抓著麥克風(fēng)伸到這位商人面前讓他回答。

卜杰瑞擠出一絲全無笑意的笑容。當(dāng)他說話時，他的聲音令人想起格羅頓預(yù)校和耶魯大學(xué)（注1）；令人想起一艘白帆在浪濤起伏的海面滑過；令人想起英國真皮馬鞍的味道；令人想起石楠林蔭夾道的曲徑，通往一座都鐸式（注2）半木構(gòu)造的家園。他那深沉、有教養(yǎng)的語調(diào)反映出一種舒適、休閑甚至是奢侈的生活。

“老實說，我也說不出個道理，葛小姐，”卜杰瑞說得很坦白。他直視沙奇的鏡頭似乎無所隱瞞。“事情似乎正有起色，我們與證券管理委員會之間的分歧已順利解決，我相信我們已度過危機?！?/p>

葛吉兒可愛的臉龐誠摯地望著卜杰瑞。她是一位高挑、長腿、年輕苗條的女人，大約30歲。她穿了一件暗紅色的虎皮短大衣，緊束的腰帶更襯托出她纖細(xì)的腰肢。她那紅褐色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在她飽滿的前額飄拂著。吉兒是位美女。

她在電視上的魅力對于她第4頻道新聞主播的位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但這絕不是她獲得此一職位的唯一或是主要的條件。葛吉兒是一位聰明、有事業(yè)心、工作勤奮而且愛深入探討問題的播音員及新聞撰稿員。她用腳都能思考。她還有一種無人不知、無比敏感的新聞嗅覺，能告訴記者何時何地有什么重要新聞即將發(fā)生。

但最重要的是吉兒具備一種少見而特別的才能，她能將一則新聞故事展現(xiàn)出人性的特質(zhì)，使觀眾受到她的影響。葛吉兒的報道能使人了解她采訪的故事中所強調(diào)的任何涵義。這種技巧在這靠嘴吃飯、紛亂的電視新聞界至少就值10萬美金。

遠(yuǎn)處，她能聽到警笛鳴叫的聲音逐漸接近，摻雜著對講機的噪音及雙向無線電凄厲的呼叫。即使他們是站在那里，都覺得這層樓愈來愈熱。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她覺得情況己經(jīng)非常緊急。

“卜先生，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你的妻兒們已啟程來這里，你不認(rèn)為——”

但卜杰瑞揮手打斷她的話，他的笑容更開朗了。他的聲音仍保持著平靜，甚至有點愉快?！拔矣X得我一生都很圓滿，身體健康，家庭幸福，非常富有。我想我們在這里談?wù)摰氖且环N絕望。我有一種感覺，每件事從這里開始都將……走下坡。我曾一度認(rèn)定自己就是該‘追求卓越’，將我個人的需求放在首位。這句話已包含我所要講的一切。謝謝你到這里來讓我和你及你的觀眾暢談?！?/p>

說完了他想說的話，卜杰瑞平靜地朝前踏出一步，頭也沒回地從那寬闊的窗口直墜而下，從第60層樓墜向街心和死神的懷抱。

葛吉兒驚恐地大口喘息，本能地從她跟卜杰瑞做他一生最后10分鐘談話的窗口往后退一步。

“噢，我的天！”她尖叫著。“沙奇，朝下拍！”

然后她一手捂住嘴，對她作為一個新聞女強人的直覺反應(yīng)感到驚恐。面對著一個男人自殺，她居然命令攝影機拍攝。“老天爺，我這么說的嗎？”

年輕攝影師已踏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他拍攝下了卜杰瑞整個墜落的過程，從一腳踏空到令人反胃的撞擊。當(dāng)警察和醫(yī)生簇?fù)碓谑w旁邊時，他仍在繼續(xù)朝下拍攝。他們將自殺者的遺體用黑色橡膠袋裝起，拉上拉鏈。救護(hù)車的擔(dān)架床佇立一旁，準(zhǔn)備載運尸體到殯儀館，猶如希臘神話中的卡隆載運亡靈渡冥河一般。

“嘿，吉兒，你在這里做一個綜合評論如何？我先從這些摩天大樓取景，再拍到你，然后拍出墜樓的情形?！?/p>

雖然仍在戰(zhàn)栗，但一向敬業(yè)的吉兒仍然點點頭。她將麥克風(fēng)湊近她的嘴，朝沙奇點點頭——這是開始的信號。

4

從當(dāng)一家小鎮(zhèn)報社的送稿員做起，50歲的狄杰姆已投身新聞界有30多個年頭了。在這幾十年中。他目睹全世界的焦點由每天的報紙轉(zhuǎn)向60分鐘的電視新聞節(jié)目；眼見每日的氣象報告從每天頭條新聞旁的寥寥數(shù)語——“陰轉(zhuǎn)陣雨，午后放晴，溫度40度”——演變到5分鐘的氣象報告，還穿插衛(wèi)星云圖、介紹寵物或生日卡、情人卡以及古怪的T恤。他也親眼見到對戰(zhàn)爭新聞采訪的發(fā)展。以往一篇詳細(xì)的報道從排印到發(fā)行，仗都打完好幾天了；但現(xiàn)在每小時都有電視轉(zhuǎn)播快報，還有各位官員與國際新聞界談笑風(fēng)生、妙語如珠的報道。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狄杰姆無所不知、無怨無悔、不信賴任何人。他認(rèn)為新聞就和其他20世紀(jì)文明的產(chǎn)品一樣，都是商業(yè)上的一種分配。

身為第4頻道新聞的導(dǎo)播，負(fù)責(zé)分配的工作，狄杰姆可說是這個職位的最佳人選。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困擾他，也沒什么事情會讓他覺得驚奇，但對一個好的故事題材他仍是會把它榨得干干的，點滴不剩。尤其是獨家新聞，例如葛吉兒對金融巨子卜杰瑞的最后采訪。

四個人正坐在狄杰姆的辦公室里看著電視監(jiān)視器屏幕。坐在像平常一樣只穿著襯衫、將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扔在椅背上的狄杰姆旁邊的，是電視臺的經(jīng)理衛(wèi)查理——一個與新聞導(dǎo)播性格迥異的人。他比6英尺4英寸高的狄杰姆足足矮上一個頭。

衛(wèi)查理出身名校，全無實際工作經(jīng)驗，總是被人伺候得好好的。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經(jīng)常戴著哈佛的領(lǐng)帶。穿一件繡有“財經(jīng)記者”字樣的外套當(dāng)作制服。他那咬合不正的嘴里總是含著一根石楠木的煙斗。自5年前衛(wèi)查理戒煙開始，煙斗里從沒塞進(jìn)過煙草，更別說點火了。這對衛(wèi)查理來說有兩種意義：一是具有安撫奶嘴的功能，另外就是使他像個男人。不過他對這煙斗執(zhí)著的依賴在日常生活中倒很少表現(xiàn)出來。

辦公室中其他兩位是攝影師沙奇——他帶來了那卷珍貴的錄像帶，以及第4頻道新聞的播報記者康克帝。后者正一心一意要趕上葛吉兒并超越她。局促在一旁的是白塞斯。他是狄杰姆手下一位22歲的準(zhǔn)記者及跑腿。這位新聞導(dǎo)播只把他當(dāng)成一件有腿的家具。

在監(jiān)視器的屏幕上，葛吉兒對卜杰瑞的故事做了一個“結(jié)束”的手勢。她那美麗的臉龐表情豐富且有變化。她正對著觀眾講話，攝影機很明顯地像情人一般愛戀著她，緊追著她那高聳的顴骨和有弧度的下額。

吉兒的眼眸深邃而烏黑，深深吸引著觀眾。那雙富有表情的眸子使報道的每一個新聞故事增添了許多光彩。她的鼻子高而挺，完美無瑕而且有種高貴的韻味。但鼻子還不是她最美的部分，吉兒的嘴是讓她與其他美麗的電視女記者相比之下與眾不同的地方。她的嘴大而性感，下唇飽滿、自然嫣紅，兩頰的酒窩在她顰笑之間若隱若現(xiàn)。

但現(xiàn)在她面無笑容，在屏幕上只簡要地說明了一個男人生命悲劇性的結(jié)束。她那黑色的明眸中充滿憐憫與傷感。

“今年本市第137位自殺者既非貧民也非流浪漢，而是一位成功的主管級人物，家庭美滿，在銀行有4000萬存款。如果對經(jīng)理的職位都有這種無名的‘絕望’，那60層樓底下又會有什么呢？那些饑餓、無家可歸的人，那些殘暴之徒和迷途的人，又將何以為生？”吉兒直視著攝影機，似乎在尋找答案。“第4頻道新聞的葛吉兒在離地60層樓高的窗沿上為您報道。”

這真是新聞連續(xù)鏡頭的杰作，是狄杰姆所見過的最好的未經(jīng)安排的綜合報道。他在喉嚨里咕哦幾聲表示贊許。

“老大，你覺得墜樓的那一段拍得怎么樣？”沙奇得意地問道?！澳羌一镌趬嬒?0層樓的時候焦距都對得很好，取景正中央。我把焦距從16很順地推到了5.6?！?/p>

“拍得好，沙奇，非常好。”狄杰姆從監(jiān)視器里取出錄像帶交到跑腿的手上?！叭梗芟聵侨グ堰@交給老柏，告訴他我們要在晚上6點、11點和早上77點的新聞中播出?！?/p>

“我敢打賭是她把他推下去的，”康克帝自言自語地說道，綠色的眼睛里充滿嫉妒?！熬蜑榱伺臄z這部了不起的影片，竟懷有這種毫無理性的野心?！?/p>

衛(wèi)查理的小臉變得蒼白，看起來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把他推下去？噢，我的天，那不會是真的吧！”

“衛(wèi)先生，他是在開玩笑，”沙奇向他保證道?！八皇窃诩刀?，因為這不是他的報道。事實上，她差點崩潰，因為我們救不了那家伙。她認(rèn)為她應(yīng)該伸出手——”

“伸出手！”衛(wèi)查理喘著氣說道。他現(xiàn)在真的是害怕了?！安弧灰　?/p>

就在此時吉兒飄然入內(nèi)，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看起來對自己很滿意?！班?！老大！”她朝狄杰姆走去?！澳阆矚g那段自殺的影片嗎？”

“絕不要伸出手去！”衛(wèi)查理對吉兒喊道。“絕對不要！”

“哈啰，衛(wèi)先生，”吉兒說道，似乎有點困惑。

“他說得對，”狄杰姆說?！斑@樣太不專業(yè)了！”

“如果你伸出手去，可能會把你自己給拖下去，”衛(wèi)查理急切地解釋道。他可以生動地想象那恐怖的一幕：吉兒將手伸給卜杰瑞，他倆十指相觸，卜杰瑞強勁有力的手握住這女人纖細(xì)的手腕拖住她，拖得她失去平衡。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兩人——自殺者和墊棺材底的——從60層樓上一同栽向街心的畫面。吉兒一路尖叫著朝下墜落。衛(wèi)查理眨眨眼睛，似乎要清除掉那可怕的幻象。

但吉兒根本不知道衛(wèi)查理在想什么，感到莫名其妙?！拔覀兊降自谡勈裁矗俊彼胫?。“伸手干什么？”

“我告訴他們，你因為沒能拯救那家伙感到苦惱——”沙奇開始說道，但狄杰姆打斷了他的話。

“救人不是我們的職責(zé)，”他唐突地對吉兒說道?！皳屔锨叭ゾ热烁迫讼氯ネ瑯佣际清e誤的?！?/p>

衛(wèi)查理沒完全搞懂他所說的意思?！澳銢]推那家伙下去吧，是不是？”

但吉兒卻針對狄杰姆回答道：“我沒說過我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救他——”

“你沒說？”衛(wèi)查理又開始喘氣了。

“我是說，我希望自己至少該想到去救他?！?/p>

“那有什么好處嗎？’狄杰姆問道。

吉兒坐在狄杰姆的桌角上，深吸一口氣。這個問題自從今早卜杰瑞自殺之后就一直在折磨著她。她能做些什么嗎？她能阻止他跳樓嗎？這樣做有什么好處？畢竟那人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可以救自己。

“那使我覺得自己像個人，而不是一個尖酸、硬心腸的新聞女記者，”她緩緩說道，同時狡黠地露齒一笑。“此外這也是個不錯的題材：‘新聞女記者拯救自殺者’，是不是？”

“太不專業(yè)了，”狄杰姆嘲弄地說。

吉兒搖搖頭。“你們就是沒法接受好的新聞點子，”她揶揄道。

狄杰姆只是咕哦著：“你坐在你的機票上了。”

吉兒伸手到坐著的桌面上，從身后抽出一只航空公司的信封。

“機票？怎么回事？”衛(wèi)查理問道。他總是最后一個了解真相的人。

“她將飛往紐約，”狄杰姆盡力使語氣不要顯得太驕傲，但還是不經(jīng)意流露出一絲自豪，也使他那無味的言語生動起來。“她被提名角逐銀麥克風(fēng)獎——”

“銀麥克風(fēng)！”衛(wèi)查理吹了聲口哨，對他的王牌記者微笑著。“我們真是一同添了光彩！”

吉兒搖搖頭?！拔疫€沒得獎呢，”她冷靜地說道，拿起機票，仔細(xì)地看了一下?！拔野l(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為我安排好行程。典禮結(jié)束一小時后就得飛回來?！彼爸S地望著狄杰姆。他痛恨她休假，甚至在她可能替電視臺爭取到一個獎的時候也不成。

“一小時以后！”衛(wèi)查理叫嚷起來?！袄系遥丛诶咸旆萆?，你讓她在紐約過一晚吧。我們把她跟她男友安排在一家好旅館——”

“她跟她男朋友吹了，”狄杰姆急急地說道，然后轉(zhuǎn)向吉兒?！奥犞?，寶貝，我們需要你回來。你要去追蹤那個跳樓事件，去找人們感興趣的冷酷無情、沒完沒了的故事。在這殘酷的都市里，許多受創(chuàng)傷的心使這些故事四處皆是?！彼I諷地露齒而笑，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吉兒嫌惡地皺起她小巧的鼻子。她完全了解狄杰姆所說的意思?！耙粋€故事背后的故事，墜樓百萬富翁的卑劣行徑。你的意思是丑聞?！?/p>

狄杰姆聳聳肩?！耙部梢阅敲凑f，”他承認(rèn)道。有什么瞞得過葛吉兒呢。他真是既嫉妒又羨慕。她總是一針見血。

吉兒堅定地轉(zhuǎn)向電視臺經(jīng)理。“公司會讓我住好旅館嗎？”她問道。

衛(wèi)查理笑了?！敖^對會！”能勝過狄杰姆會讓他很開心，但這種機會實在太少。

“我接受?！奔獌盒χT口走去。

“好啊，管他呢，開心地玩吧！”狄杰姆在她背后喊道。“他們是這么說的吧？”

當(dāng)吉兒走到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地方時，他轉(zhuǎn)過身對其他人說：“她只是裝作和一般人沒兩樣，其實她百分之百是個記者。我賭五十塊。她會搭第一班飛機回來?！?/p>

“我跟你賭，”衛(wèi)查理說。

“你知道有件事我搞不懂，”沙奇忽然說道?！拔腋悴欢疄槭裁匆粋€家伙在跳樓前還要求和電視記者談話。”沙奇只有25歲，所以提這種問題是可以原諒的。

狄杰姆譏誚地露齒而笑?！耙驗椴贿@么做，他怎么知道他跳樓的事會不會上6點鐘的新聞?！?/p>

市政大樓只有一個車位可停車，而且還加裝了障礙。柏尼擋住一部小車，在煞車的尖叫聲中把貨車停在了禁止停車區(qū)，將引擎熄火并下車。

柏尼穿了一套連身工作服，背后繡有“甘氏超級地毯清潔公司”字樣。這些字母圍成一圈，中間是張帶毛邊的地毯，還有張笑臉。同樣的圖案也裝飾在貨車的兩邊。在柏尼胸前的口袋上面繡有“華利”這個名字，因為他來到甘氏公司工作的時間還不夠久，還沒有自己的連身工作服，而他的老板則懷疑他會不會有那一天。

瞄了一眼腕上的廉價手表，柏尼知道他已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于是匆匆步上這座富麗堂皇的大樓臺階。他必須在大理石門廳的平面位置圖那兒稍作逗留，以找到緩刑部門的位置。然后他怒火中燒、不耐煩地等著該死的電梯，足足等了45秒。

從走廊到辦公室的最后幾碼他是用沖刺完成的。他在滿頭大汗、披頭散發(fā)、氣喘如牛的狀況下到達(dá)，頭發(fā)濕淋淋地私在眉毛兩邊，那德性幾乎找不到歐丹娜告誡他要保持的整齊的形象。

那位名叫杜派克的假釋官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地辦理著案子，面前的桌上有厚厚一疊寫有潘柏尼名字的卷宗檔案。柏尼看到它們，一顆心直往下沉。天曉得里面誣賴了他些什么，檔案是個危險的東西。

柏尼此次與假釋官會面的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他是一個有固定工作、按時繳稅的好公民，也是位好父親；他本身沒錯，只是很意外地被牽扯到一件很輕微的不法事件中而已。而且他是由于無知，而不是賊性難改，才觸犯了法律，因而來到這里求杜派克網(wǎng)開一面。他的律師已經(jīng)把這些都跟他交代清楚了。

也許那“曾經(jīng)是”此行的目的，但柏尼就是柏尼，他立刻就忘了這一點?，F(xiàn)在，他正專心地擺出一副抗議司法不公的姿態(tài)。他故意暴露出他的困境，卻不試著爭取假釋官站到他的戰(zhàn)線上來。

“我不大懂你所說的‘技術(shù)性’的意思，潘先生，”杜派克僵硬地說道。“在法庭陪審團認(rèn)為你有罪——”

“是啊，”柏尼插嘴說道?！暗谶@里我要說的是，警察并沒有按照正確的程序提出證據(jù)。你知道的，‘證據(jù)之相關(guān)性’嘛?！?/p>

“那你的律師應(yīng)該在開庭時提出來，”杜派克指出?！拔覀冞@里是要提出——”

柏尼對于他們這里要提出什么已失去耐性，他要抱怨的是許多更重要的事情。他的聲音近乎尖叫：“這才是重點！”他喊著。“我破產(chǎn)了。我的律師是法庭指派的，懂了嗎？她還是個孩子，屁也不懂。我該無罪開釋的！一個真正的律師一定會讓我沒事的。所有的證據(jù)都是胡說八道?！?/p>

杜派克冷冷地看著柏尼。他對這個尖叫、憤怒的小個子男人毫無同情之心，后者很明顯地似乎忘了這次會面的目的——如果他曾經(jīng)了解過的話。這案子結(jié)束了，也很容易作出結(jié)論。柏尼曾有過最后一次機會跳出火坑，但他似乎未能把握住任何機會。

“潘柏尼先生，”假釋官堅定地說道，“今天我的任務(wù)是為宣判提供一項建議。這些都要根據(jù)今天的會面以及你所提供的其他資料——”

“那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柏尼激烈地打斷他的話，那烏黑滾圓的眼珠因激動而發(fā)亮。“我不是個賊，買賣贓物是小事情嘛。我有沒有搶過任何人？我有沒有揍過誰？沒有！你們不能把像我這樣的人胡亂關(guān)進(jìn)牢里。監(jiān)牢是關(guān)壞蛋的，是關(guān)那些喜歡斗毆、喜歡舉重、喜歡亂搞的人的地方。我不能服那種刑！”

柏尼現(xiàn)在已近乎歇斯底里。他面無血色、口角流涎，前額的汗珠沿著臉頰流了下來，但效果卻不是太好。

“像我這么一個愛好和平的人，不屬于那種環(huán)境！給我一個機會，從技術(shù)上講，我甚至啥也沒‘做’過！”

假釋官連頭都懶得抬，只是平靜地繼續(xù)在柏尼的卷宗上填寫資料。卷宗里裝滿了柏尼五光十色的過去、筆跡潦草的紙條。懷著一顆沉重的心，柏尼知道自己像以往一樣又搞砸了。他該聽他律師的話。她雖然只是個孩子，但說的話卻不無道理。他從他所存無幾的“軍火庫”中拿出最后僅剩的武器。一開始他就該先把它亮出來的。

“聽著，我有個孩子……”他懇切地說，兩眼沒看杜派克?！?歲，不對，10歲大。我今晚下班后要帶他去看電影。喬伊，他崇拜我。如果我去坐牢，這孩子怎么辦？”他斜眼看著假釋官，看看這番話是否奏效。

一點也沒有奏效。跟往常一樣，柏尼總是差那么一點。杜派克根本不為所動。柏尼更是汗流浹背，幾乎要絕望了。這假釋官是個什么樣的人，連對一個無辜的小孩都沒有一點愛心嗎？

“我他媽的是他的‘偶像’呀，老天爺！’”柏尼咆哮著，滿肚子火。

運氣真背，柏尼。那是你唯一的機會，而你把它搞砸了。你再次拿你的大嘴巴當(dāng)作槍使，卻打到了你自己的腳。他們將會把你送走，柏尼。幾天之內(nèi)你可就要難過了。到牢里去和鮑比利跳波爾卡舞吧，那家伙身上的紋身寫著“天生要坐電椅”呢。

雖然你也許不相信這個，柏尼寶貝，但你除了自己怨不得別人。

5

盡管表面不動聲色，其實葛吉兒心里興奮得像到了馬戲團里的孩子一樣。由美國廣播協(xié)會提名角逐“銀麥克風(fēng)獎”是一項極高的榮譽，那是由專業(yè)組織為鼓勵采訪報道的新聞廣播人員所頒發(fā)的獎，其目的正如獎座上的銘文所寫的：“給卓越的真相追尋者”。如果吉兒能得獎，那真的是第4頻道新聞全體工作人員的殊榮，誠如衛(wèi)查理所言。

吉兒運氣不錯，能有這份令人羨慕的工作。而她也非常努力，更知道這一切并非僅憑運氣及辛勤工作即可換來的。她知道自己很不錯——她每天晚上看自己的新聞節(jié)目時就知道自己不錯。當(dāng)她對一則聳人聽聞的故事緊盯不舍的時候，當(dāng)觀眾及崇拜者給她的信件堆積如山的時候，她更肯定自己是非常不錯的。她知道狄杰姆雖沒贊許她，卻對她很賞識，每周厚厚的薪水袋就足以證明這位新聞導(dǎo)播對她的信心。

沒什么能比同行給予的肯定更具深意的了，那也正是“銀麥克風(fēng)獎”精神之所在。她被提名，是由其他男女新聞從業(yè)人員對吉兒的能力投了信心的一票。即使她未得獎，只要被提名就已是很高的推崇了。

在前往紐約的噴氣式飛機上，吉兒一路告訴自己她不可能贏得大獎，她根本毫無機會，也許明年……但私底下她認(rèn)為她其實滿有希望的，真的很有希望。她夢想著自己手捧“銀麥克風(fēng)獎”站在講臺上，那是她的新聞界同仁給予她的獎勵，以及對她在專業(yè)上的優(yōu)點及價值給予的實質(zhì)性肯定。萬一她真的獲獎，她得先做好準(zhǔn)備。她已擬妥幾份答謝詞，只待夢想成真。

如今美夢正在成真。在卡塔隆尼亞飯店寬敞的大宴會廳里舉行的典禮上，吉兒從頭至尾坐立不安。她坐在壯麗的大吊燈下，身穿花了她一千元的名家晚禮服。四周圍著堆滿笑容的面孔。她沒什么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