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的佳釀]討論的不是造物主的仁慈與融洽，而是撒旦的人間地獄里的放逐和殘酷。鬧劇本身并不殘忍，但它把如此多的戲劇曲折完全濃縮加壓到一個時空現(xiàn)場的決然卻是精準而殘酷的。

[撒旦的佳釀]在影片的開頭和結(jié)尾分別用法語和德語引用了法國詩人、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的同一段話作為題詞：我們與不信教人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信仰宗教，是否以人的方式來思考，但我們卻能夠與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生靈融洽共處。不過，[撒旦的佳釀]討論的不是造物主的仁慈與融洽，而是撒旦的人間地獄里的放逐和殘酷。這是一個描述“喪失功能的群體”的喜劇，角色毫無節(jié)制的夸張病態(tài)，人物互動隨時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不雅和荒謬。主角瓦爾特是一個狂躁、變態(tài)的革命詩人，他的家中有一個精神不正常喜歡玩弄蒼蠅的弟弟，他和妻子用“廢物”、“蠢蛋”、“卑鄙無恥”和“肥豬”的對罵來取樂，他無緣由射殺了一名情婦，又跑去另一個情婦家中偷歡，肉體與語言的侵略行動快速地在銀幕上流動。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是法斯賓德所有作品中最瘋癲、最與眾不同的一部。

其實，全劇充斥著的暴虐、凌辱與黑色幽默正應和了安托南?阿爾托提倡的“殘酷戲劇”理論。確切的說，這就是一部踐行著殘酷戲劇理論的電影作品。殘酷戲劇表現(xiàn)的是本體精神上的痛苦，殘酷戲劇既能與神圣之力合拍又能適應瀆神之力，瀆神的暴行越殘酷就越能接近圣潔之地，對惡的直面和暴露越嚴峻就越能揭露生命的本相。這是一種向詞語之外擴展的戲劇，以期用密集的演員動作迅速直接地達到所期待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法斯賓德在片中安排了很多吐口水、捻蒼蠅等常人看來粗鄙、變態(tài)的行為，演員的嗓音、面部表情、姿態(tài)和節(jié)奏一直在打破電影本該擁有的秩序和局限。警察第一次去瓦爾特家調(diào)查情婦被謀殺案件的場景，瓦爾特、警察、妻子、妓女和弟弟一行人之間的癲狂互動很好的展現(xiàn)了“殘酷戲劇”的特點。

妻子路易斯開門迎接警察，警察的動作先于言語，在大步跨進家門之后才詢問路易斯：“我可以進來嗎？”這種“先驗的動作”也一直存在于影片的其他段落，無時不提醒觀眾這是一個“身體即是話語”的空間，演員的肢體超越了言語的界限創(chuàng)造了新的儀式感。隨后，路易斯帶領(lǐng)警察來到會客廳面見瓦爾特，鏡頭從吃早飯妓女的面前緩慢細微地游移至會客廳上方的位置，開始以一種概覽全局的視角審視這群人：瓦爾特坐在沙發(fā)上洗腳，警察接受了瓦爾特的邀請邊洗腳邊詢問案情，妓女坐姿挑逗吃著早飯，妻子和弟弟叉腰站在門口。瓦爾特處在其他四人的包圍圈中，泰然自若地安排自己與每個人的關(guān)系，他命令妻子為警察做火腿雞蛋，吊詭地與本是對峙狀態(tài)的警察一同洗腳，偶爾與妓女調(diào)情問候。生活的欲望、隱蔽的罪惡以及混沌的神秘感在會客廳以一種群體鬧劇的形式展開，鬧劇本身并不殘忍，但它把如此多的戲劇曲折完全濃縮加壓到一個時空現(xiàn)場的決然卻是精準而殘酷的。只有洞悉了真相的殘忍，才能靈活調(diào)動起觀眾的體驗而沒有拖泥帶水的停滯。

會客廳的殘酷鬧劇在一個層面上彰顯了瓦爾特的施虐傾向，法斯賓德甚至還買了幾本色情雜志，將其中的一些點子運用在這部電影的性關(guān)系中。由瑪吉特?卡斯滕森扮演的書迷安德烈正是因為感受到了自己想象中的瓦爾特的所謂強勢才心甘情愿服從瓦爾特的命令，將自己鎖在地窖中，而在另一個場景，她甚至蜷縮在地上，好讓主人瓦爾特能把她當椅子座。不過，當安德烈發(fā)現(xiàn)瓦爾特這個虐待狂也有受虐狂的傾向時，安德烈對他的信心和崇拜消失殆盡，她對瓦爾特大吐口水徹底摒棄了這個之前的強者和偉人形象。法斯賓德在一次關(guān)于[撒旦的佳釀]的訪談中提到自己對于施虐和受虐的看法：“沒有虐待狂就沒有受虐狂，而建立在施/受虐狂基礎(chǔ)上的關(guān)系，往往因腐化的教育而產(chǎn)生?！边@里的“腐化教育”有必要追溯到法斯賓德自己的經(jīng)歷，法斯賓德的家庭教育一直是不完整和慘淡的。親生父親與母親離異后，母親染上肺結(jié)核必須在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一年，當時的法斯賓德才八歲，他的外婆已死，舅舅不愿照顧他，他只得經(jīng)常一人在街頭游蕩，母親病情轉(zhuǎn)好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也開始生疏。科隆的繼父比母親大17歲，嚴酷殘忍的他不允許法斯賓德與他們同住，法斯賓德只有在星期天繼父外出散步時候才能去探望母親。法斯賓德和母親在感受到對方并不需要自己時，都因深受傷害而退縮回自己封閉的小世界中，所以他很容易就把自己缺失的情感教育以及對于權(quán)力、強勢以及支配的渴望歸咎到童年，而他日后也必須耗費無數(shù)成年的時光來與悲痛的童年回憶對抗。

法斯賓德的制片助理蕊內(nèi)?雷佛這樣描述法斯賓德：“當他因太過緊張而無法當面與演員溝通時，總是透過她來傳話，這時候的他不是欺人的惡霸而是膽小鬼。”法斯賓德基本上是個十分害羞的人，但他總是鼓勵自己不時爆發(fā)出暴力的侵略性與愛出風頭的言行。他的歇斯底里通常都是真實無比的，但他同時也能佯裝發(fā)瘋的行為來達到驚嚇別人的目的。他那肥胖的身軀中深藏著一個飽受驚嚇的小男孩，而一股巨大的壓力迫使他佯裝無禮的自信。雖然他已經(jīng)能夠輕易獲得想要的，但這些令人心力交瘁的表演卻使他日益蒼老且失去了可貴的自發(fā)性。在他生命的末期，他的笑聲已逐漸喪失了原有的真摯，他依舊要一人面對這殘酷生活。

載于《看電影》不知道多少期的法斯賓德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