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雨果的名句配上那年代舞臺歌劇的女高音作為這陳舊電影的開頭，多半無法闡述這的電影的奇妙之處。良知、歡愉和生命的宗旨，從頭至尾雖也在全片中體現(xiàn)，但卻并不是明確的主題；觀眾所需的情節(jié)提示和尖銳評論，也幾乎是完全缺乏；而難以琢磨的劇情或者是邏輯混亂的旁白，大概是這部電影給人留下的最深印象。

  去解一個表面看似無從考慮的謎題，在兩位觀影引領(lǐng)者的一一剖析討論之下，變得極其有趣，這是觀眾在承受了晦澀片頭之后看下去的第一吸引力。（不然若全文都是說明性的獨白或?qū)Π?，而沒有一絲情節(jié)的進展，有多少位觀眾愿意承受？）兩位故事的剖析者，一位是可見的，另一位是不可見的，他們的對白和畫面的移動似乎是連接全片的惟一線索，是的，就從那副光線錯誤的油畫入手（http://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840746159/），被解謎者認為是正確的選擇。在那獨特房間的兩側(cè)窗口，竟各有一束日光射入，這在自然常理之下幾乎沒有可能，但隨剖析的深入，我們可以看到花園之中那刻意或不知緣由的鏡子，正是完成作者詭計的第一把鑰匙。這是全片的第一個謎題，亦是主要謎題“由被竊油畫的假設(shè)作出對畫家所有油畫所表達的連貫故事的解答”的組成部分。就由這個謎題帶領(lǐng)諸位進入解謎之趣，似乎略顯單調(diào)，于是又出現(xiàn)了十字軍的謎題、神秘組織的謎題、還有那令人好奇心膨脹卻無從發(fā)作的面具的謎題。如果前半部分的謎題是按照光線的錯誤、花園折光、奇怪的光影形狀、神秘組織幾那白色的面具為順序，那么或許我們的好奇心就被牽引到此為止突然中斷了，因為這故事講到這里，便失去了重要的一環(huán)，這連接點大概是由被盜走的油畫帶來，也大約是指向被盜的油畫。然后，那副由多個單元組成的連環(huán)畫般的油畫就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http://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840735079/），這簡單的家庭糾紛倒是讓先前頭腦混亂程度不一的人們稍能放松，不錯，作為最簡單、能夠被多數(shù)人輕易領(lǐng)會的家庭故事，（貪財、愛戀、戀童癖或同性戀）引出了和先前那些謎題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勛爵H，這出生明確的男人正是和神秘組織相聯(lián)系。
  
  這樣，整個謎題雖依然并不那么簡單，但至少能使人看出不少眉目，劇情已經(jīng)明了，只差那最終的解答。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重提起女獵手戴安娜、為了隱晦意義惡魔Baphomet（2011年8月13日注：The name Baphomet appears in July 1098 in a letter by the crusader Anselm of Ribemont： Sequenti die aurora apparente, altis vocibus Baphometh invocaverunt; et nos Deum nostrum in cordibus nostris deprecantes, impetum facientes in eos, de muris civitatis omnes expulimus.From wikipedia，http://en.wikipedia.org/wiki/Baphomet），虛無縹緲的靈魂在圍攻之下尋求轉(zhuǎn)世是畫作的主題…要求諸位忘卻那先前所表達的一切，只需要注意作品的結(jié)構(gòu)和等待被盜油畫的假設(shè)。

  這簡直是在考驗觀眾的思維！作為和作者來自非同一國度、非同一文化體系的人，有多少能輕易明白他那在腦海中醞釀已久但吝嗇言語去解釋的主題的意義？引導者說，我們現(xiàn)今就處在循環(huán)之中，那些想象中并不平衡的臨界狀態(tài)。這循環(huán)當然不完整！盡是隱晦、暗喻的意象，怎樣以曲線去調(diào)配這些想象，如何拼湊我們現(xiàn)在所得到的零碎線索？那些人物的姿態(tài)，在最后被展示出來，配合手中不同的手勢，不停的旋轉(zhuǎn)似乎在共同面向一處，又好似分離，又好似對立。在觀眾只差一語便能抓住這些意象的時刻，那位闡述油畫故事的人卻匆匆離去。

  大概這就是留給觀眾或讀者解謎的快樂。這世界上的謎題無窮無盡，上帝俯視著我們徒勞或有效的思考，或許永遠都沒有將他們?nèi)拷獯鸬哪且豢獭?br>  

出生于智利、流亡于法國的電影大師拉烏?魯茲，以晦澀的哲學思辨聞名于世，他擁有深厚的文學功底、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和追求創(chuàng)作自由的激情，著力于電影敘事結(jié)構(gòu)的突破，張揚其靜態(tài)美學和實驗主義風格，是電影史上極其獨特的存在，這些特點在其代表作《被竊油畫的假設(shè)》中都一一呈現(xiàn)。

倘若說拉烏?魯茲以平移鏡頭表現(xiàn)《追憶似水年華》中嘆息、夢幻、意識流動與無可奈何的失去，那么這部《被竊油畫的假設(shè)》的鏡頭則基本是固定的，電影改編自皮埃爾?克羅索斯基（ Pierre Klossowski）的小說，以“活人畫”(由活人于臺上扮演的靜態(tài)畫面)的形式講述一樁被官方隱瞞的、引發(fā)轟動的、上流社會的丑聞。這樁丑聞被描述在七幅油畫上，看似毫無章法、并無關(guān)聯(lián)，其實暗含寓意，可惜少了關(guān)鍵的一幅，讓事件迷霧重重，引起后來者無限遐想，因此可點睛“被竊油畫的假設(shè)”。

開場即是90度固定長鏡，配以歌劇女聲，引用的一段維克多?雨果言論，定下整部影片詭異、奇特、不安、神秘的基調(diào)。畫外音旁白開始緩緩敘述，鏡頭掃過靜止人群雕塑般站立的姿態(tài)和巴洛克式華麗大廳的穹頂籠蓋，很難不聯(lián)想起《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事實上這樣闡述虛無和真實之間的關(guān)系，也的確有相同指向。作為解說者出鏡的收藏家與畫外音旁白構(gòu)成互動，油畫的實景復(fù)現(xiàn)，作為文本被解讀的畫作，形成三層嵌套（忽略畫中復(fù)雜故事），觀眾的主觀解讀則是第四層了，心理空間豁然開朗。解說者充當攝影機（觀眾）之眼，不僅記錄油畫二維呈現(xiàn)的信息，還復(fù)現(xiàn)了油畫3D效果的實景圖，這種手法在當時法國現(xiàn)代派“新小說”中甚為盛行，懸疑氣氛也暗合“新浪潮”，不難看出此片與彼時藝術(shù)風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為了一探究竟，收藏家首先引導我們觀察細節(jié)，謎底在于——光！光源分別來自兩邊，昭示著有兩個太陽，這有悖于常理，于是我們看到了第一幅油畫再現(xiàn)的實景——狩獵女神黛安娜在花園休憩的場景，在場的除了阿克戎，還有第三個人手執(zhí)鏡子，其反射出的光源正指向地下室里下棋的兩位圣殿騎士團騎士（這些形象在丑聞中皆有真人對應(yīng)），于是收藏家推斷這些油畫都由鏡子反射串聯(lián)而成（畫與畫之間的呼應(yīng)），且因光線形成的新月型鏡子是瀆神象征。果然在第二幅畫中，明暗法讓一枚白色面具浮現(xiàn)于黑暗里，我們似乎在接近真相，但線索消失了，下一幅畫不存在，即所謂的“被竊油畫”。

 收藏家拿起一本當時的影射小說，我們不妨將書中情節(jié)與油畫透露的信息對應(yīng)。侯爵夫人I為了讓兩個貴族家庭聯(lián)姻以達到資產(chǎn)重組，意圖把侄女O嫁給外甥——男侯爵ET，但ET卻被年輕的L所吸引，而曾是ET兄弟會好友的H也意屬L，兩人通過下棋來決定L究竟屬誰。被O告知其姨媽I后，I開始醞釀報復(fù)計劃。I先是誘惑侯爵ET失敗，又暗示O其未婚夫L性口味特殊，同時和H勾結(jié)串通，故意讓ET目睹重現(xiàn)印象派藝術(shù)家雷諾阿名作《女獵人戴安娜》一幕，L扮演著戴安娜，這讓ET惱怒非常，破壞了曾與H達成的放手協(xié)議，并與H展開決斗，站在一旁的O卻不巧受傷，痊愈后與ET解除婚約。因家族力量，H逃脫了法律制裁并成功越獄，在兄弟會幫助下劫持了L，L雖被救出，在監(jiān)獄里仍離奇死去。

現(xiàn)在我們再來捋一下油畫與小說重合的部分，大概就能了解當時發(fā)生的事情了。首先是下棋的兩位圣殿騎士無疑就是ET和L，白色面具是L受刑用具，其次是活人畫《女獵人戴安娜》成為小說中戲劇沖突的轉(zhuǎn)折點，也是發(fā)現(xiàn)油畫中光源奇異處的始發(fā)處，那么這個場景究竟有何指代意義呢？雷諾阿原作中，戴安娜坐在楓丹白露森林中看著因瀆神受懲罰而死的雌鹿，雌鹿正是L的化身，其結(jié)局也就是L的結(jié)局。男孩L緣何用雌鹿指代？收藏家在片尾提到一種雌雄同體的惡魔——Baphomet，肉身完美卻沒有靈魂，而這游離飄蕩的靈魂卻有希望轉(zhuǎn)世，所以才導致H把L當作儀式的祭品（關(guān)于兩性人的邪教儀式），在那第三幅遺失的油畫中，應(yīng)該會有上吊的L，承接第二幅的白色面具——線索終于街接上了！

這些所謂線索就是真相嗎？收藏家識破三個疊加的謎團，即丑聞?wù)嫦?、油畫信息、邪教本質(zhì)，但僅有這三層或許還不夠，后人有幸能窺得其中一斑，全賴托內(nèi)爾（Tonnerre）的畫筆描摹。本片除了拼圖解謎的樂趣，靜態(tài)形體藝術(shù)和幾乎靜止的鏡頭也是一大看點，創(chuàng)建了一個模糊的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的罅隙，極為完美地呈現(xiàn)拉烏?魯茲靜態(tài)美學的本質(zhì)要義，正如他自己所言：“一個畫面所能承載的信息遠遠超過一個想組織它的人的主觀意志，它的信息量是無窮的。”完美詮釋本片！解構(gòu)藝術(shù)作品總是令人絕望的，從文本到文本，從虛無到虛無，導演另辟蹊徑以靜制動，以攝像機之眼代替觀眾之眼探尋真相，并以靜態(tài)畫和小說文本的方式被重新演繹闡述?？v觀全片，所有推斷都建立在收藏家“剛愎自用”的假設(shè)上，僅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解謎的途徑，假如拐入另一個方向，盡可以挖掘出其他更主觀、更驚人的秘密。

載于《看電影》2015.10